萬得福系出當年北京自然六合門名師萬籁聲門下,師徒二人又有叔祖與侄孫的親誼,是以萬得福盡得萬籁聲的眞傳——尤其是一套“六合通天拳”。
這裡非先表一表萬籁聲不可。
此人是北京大學農學系畢業生,身形不過五尺有餘,儀表談吐卻有一份恢闳大度的氣象。
他在二十四歲上正逢南京中央國術館舉辦全國第一屆武術考試,實則即是舊時代的擂台。
這打大擂台的消息一經公布,全國各地好勇鬥狠之徒與夫武士練家立時如響斯應,報名應試的有四千餘人。
萬籁聲亦在其中。
時値民國十七年夏、秋之交,萬籁聲輕裝簡從,與萬得福二人雙雙南下,指望着一出手拿下個武魁,不祇光耀門楣,更可以壯大自然六合門的聲望。
不意初賽便碰上個身長六尺多的山東大漢。
此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秋字,泰安人氏,是北派螳螂拳傳人。
因為占了身形體态的便宜,歐陽秋一上場便使出一個坐盤式,這個式子還有歌訣,曰:“坐式如轉盤/随機應萬端/前來用手打/後襲用腳彈”——且說這萬籁聲初臨陣,見對方身高體長,便先采個守勢,一看這坐盤式交曲雙腿、左掌如拂虎背、右掌如推浮雲,一時之間,不知其是攻是守。
孰料歐陽秋粗中有細,兵不厭詐;明明是正面迎敵,卻引了個“後襲用腳彈”的訣,偌大一個軀架忽地怒轉一圈,将螳螂彈跳的腿姿變成一支橫掃千軍的杵杖,直搠萬籁聲的面門。
可這自然六合門中偏有一路“六合判官筆”的兵刃功夫恰在此時堪用——萬籁聲是個讀書人,平素雅好使判官筆練身步;臨到這間不容發的一刻,連想都不用想便使出“六合判官筆”的第二十二式“妙寫黃庭”——身形迅即下縮,右腳向前滑出,勢如劈叉,左膝點地、随即撐身上舉,同時右手原須是握筆之姿的那一拳頭瞬變成槌,右腿順勢隆起如前弓。
在判官筆的身法上,這一式是第二十四式“點石成金”,可是應用到拳術上卻成了“通天炮撻”。
歐陽秋一腿掃空,偏因平日與他對陣的多是冀魯間人高馬大的侉子,習慣成自然,出招的那一剎那未及壓胯縮膝,就此讓對手輕易躲過,裆底要害卻露了空——雖說武術考試當局嚴禁與賽者打下陰、眼窩、喉頭和太陽穴等處,可練武之人近乎本能地要護衛這些罩門,這便顧得了東隅、管不着桑榆了。
歐陽秋猶似觸冰陀螺一般輪空掃過一腿,情知不妙,雙手齊向雞巴前方格擋,孰知萬籁聲這“通天炮槌”乃是險中作勢,全無規矩布局,竟直奔歐陽秋面門而來——須知這也是萬籁聲自己始料所未及的。
一拳擊至,正打在對手的下巴上。
歐陽秋一個虎背熊腰的大個子登時便有如飄花敗絮的一般,淩空飛出七、八尺遠,同他一齊脫底上天的還有三枚大牙。
圍觀的萬千好事者齊聲爆出一記鬧采,都道這文質彬彬的少年是赢定了。
不錯。
萬籁聲是勝了這一場,可恁誰也不曾料到:他這一拳沒落在正點上,武行裡稱這叫“詐胡拳”,傷人又傷己。
他這一“通天炮槌”若是打在人下巴骨上,可稱達陣。
但是兩人使的俱是險招,将錯偏就錯,拳眼落在犬牙尖上,即令隔着張臉皮,仍不免落了個“陷傷”。
萬籁聲骨肉未見挫裂,一根嫩筋卻幾幾乎崩斷。
即此便不再能赓續賽事,斷送了他揚名立萬的契機。
這一年的考較結果,萬籁聲僅得中等獎,與另外八十一人不分名次同列,更在十五名特優與一二十七名優等武士之後。
以他年少資穎、心高氣傲的秉賦性情而言,臨此重挫,簡直神喪氣沮之極。
于是攜徒北返,再也不預聞什麼“發揚傳統中華武技”之類的大活動;從此遠走石家莊外,自耕幾畦菜圃、數畝糧田,開個小小武館,純屬消閑弄趣而已。
至于萬得福,卻也因之而有了不同的際遇。
便在民國十八年春某日、也就是武術考試之後八、九個月辰光,萬籁聲見萬得福在場上演那套“六合通天拳”到通天炮槌這一式,忽然思及往事,不勝感慨,歎口氣,道:“我看你畢竟還是一心習武,這叫不知天高地厚、時差運轉。
”萬得福不解其意,自然要當面請益。
他這叔袓兼師父一陣亂搖頭,道:“武藝再高,高不過天;資質再厚,厚不過地。
人力終究敵不過時運消磨。
争什麼?鬥什麼?你若專心緻志學習武術,我也不好挫你的銳氣。
可我自己已無心于此;留你在身邊,反倒耽誤了你的前程。
這麼辦罷——我薦你個去處。
”
當天萬籁聲便修書一封,親手交付萬得福;另外赍發他一百大洋錢和冬夏衣物、被席、箱籠齊備,以及《自然六合門總拳譜》,着他南下去至上海,投一個宗親為倚靠。
這宗親姓萬名硯方,字正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