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數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緊,其狀如海碗;人數落得少的收得稍松,其狀如箕籮。
總的說來,吃重較多的網子也垂得低些。
要之若非這些網子,衆人自将随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個腦破腸流亦未可知,此其二。
更妙的是在衆人的頭頂之上約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張彌天覆地的大網,可是網眼極細,祇有銅錢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衆人的這些網眼約有尺寬,結繩處的網扣也有拳頭大小——正是上面這張大網将最後墜落下來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則當頭一擊,傷亡亦不堪設想,此其三。
可如今麻煩來了:看頂上那細眼大網也不住地震動,且持續有流沙瀉下,竟不知它能撐到幾時?
忽然間,衆人聽那老爺子俞航澄道聲:“妙哉!”同時萬子青亦道:“我們身子底下這些網子和那大網是同一個機栝;祇消我們墜在此處,片刻之内那網還不緻崩落。
”
接着,萬子青又仔細朝那微微透來亮光的地方張望了半晌,彷佛才明白過來,即道:“底下這八張網子吃重不均,還請衆家兄弟勻上一勻。
人多的往人少的網上将移,那肥胖壯大的和那輕盈痩小的也請相互調理;務使各網所承之力相去無幾。
”好在這些都是老漕幫中的方面領袖,非但武藝了得,遇事也頗能沉着鎭靜。
萬子青此言一出,遂互以手勢示意,各自施展騰挪攀爬的絕技。
不過幾眨眼的工夫,便将八張網上所承之重量調至一般——說也奇怪,這時八張綱子的兜口又緊了一緊,并一字排開朝下猛地堕了三尺。
衆人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發出亮光的地方正在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間四面各有一凹槽,内嵌數十盞點着的油燈——看那油面燈芯長短,不過半厘左右,換言之:恐怕就是在樓塌之際才由某個機關點燃的。
也由于燈火熠濯,衆人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題了首詩,詩曰:“奮命孤懸入網羅/擊星破月掃洪魔/詩才不若機栝巧/壁裡乾坤似更多”。
不消說:洪魔指的是天地會,而留詩之人正是設計這危樓陷阱之人。
明白了這兩層意思,也就明白了設計整座機關的這位工匠似乎并無意加害于老漕幫幫衆。
隻是此人如何避過天地會人而留下這首自白之詩,卻能不為“洪魔”察知,則是極其隐晦的奧秘;此刻衆人也無暇細究。
便有位總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說得倒體面,什麼“掃洪魔”、“乾坤多”,總之教他困在這網中——”
這人話還沒說完,卻聽俞航澄驚聲說道:“不!這詩還得往橫裡看,正是“奮擊詩壁”四字。
”
這“奮擊詩壁”四字正是絕句句首的四字,可是衆人俱在網中,既無立足之地,且皆欹側歪斜,哪能同心協力朝同一個方位施力出擊?卻在此時,萬子青笑了起來。
“老爺子!人家這是有意考較咱們是不是能同心齊力破這機關——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強弱,祇消能夠衆志一專,朝這詩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
于是網中之人遂各自抓緊繩扣,蓄足内力,打了個老漕幫中常使的知會口訣:“三光日月仍星”,五字脫口呼出,呼至“星”字時衆人一同出力發勁,朝那題詩之壁上奮力撞去,端的是一個“擊星破月”的口采。
日後幫中異史氏有詩贊之曰:“英雄連袂赴鴻門/信步登樓傲至尊/舉箸當胸撥玉瓦/橫刀絕皆碎金樽/沉沙豈便埋麟鳳/斷箭還須射鲸鲲/脾睨洪英皆鼠目/敢窺我祖坐昆侖”。
且說衆庵清元老雖然陷身網罟,卻能齊心戮力朝那題詩之壁擺蕩摧撞過去,但見八隻分别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網活脫脫好似八個巨大的錘頭一般,猛可是個流星趕月的勢子,将那詩壁一擊便擊出個橫寬丈許、直闊五尺有餘的窟窿。
妙的是這一擊之力過大,正好崩斷了系網的機栝,此際衆人原先頭頂上那張更大不知凡幾的細眼巨網便再也撐托不住,登時也崩了下來。
這廂随網滾出的老漕幫衆人則沿着個滾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開外,好似下餃子一般噗幢叭嗵地全滾進了蘇州河。
所幸河水清淺,河面亦不甚寬,衆人且泅且走,蹒跚而回。
此後俞航澄如何引咎稱退、扶保萬子青登總舵主之位的一節,乃至老漕幫如何韬光養晦、伺機報複的詳情,俱載于《七步驚雷》一書之中,此處暫且不表。
倒是那姓錢的工匠從此算是給庵清光棍送了個絕大的恩情,他自己也早知道:示惠于彼則終必得罪于此。
于是索性自票号領出銀錢、攜妻挈子,棄家北赴安徽,從此閉門課子,深居簡出。
即建即拆、旋生旋滅的這一門極富遊戲興味的建築工技從此僅成家學,除了在《上海小刀會沿革及洪門旁行秘本之硏究》一書中有詳盡的記載之外,另僅于《舊審筆記》、《奧略樓清話》以及《廣天工開物雜鈔》中亦曾述及。
《舊庵筆記》且雲:“間有自日本來者語餘曰:“錢氏秘術已東渡扶桑,近聞伊賀忍士或有習之者。
”未知确否。
蓋禮失而求諸野,何必曰楚?此正崩即崩耳之精義奧旨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