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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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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療養院裡的近代史學者——也同樣生活在虛實錯綜、眞僞交織的時空之中。

    在這一刻,紅蓮撫掠了一下婦人額頭沾滿了熱汗的垂覆發絲,且十分詭異地聽見屋後傳來一陣陣如驟雨沖刷硬質地面的聲音。

    她明明知道這一家祇有婦人和她的丈夫居住,裡間屋并沒有婦人所謂的“我爹”或“我娘”,世上更無蛟怪、龍王作祟,然而那傾江倒海、如洩如注的暴雨聲響竟如此逼眞地灌入她的耳膜。

    在這一刻,紅蓮仍抗拒着從婦人的瞳仁深處看見自己、以及母親的容顔。

    她匆忙别開臉,道:“您不是說那大魔頭已經死了麼?” “他們是死不絕的!”婦人拚力喘着氣,又将蒲扇向敞開的大門外指了指:“這老好人便是受盡了他們的支使折磨,到如今還盡顧着要去搭救他那個“講功壇”的師父呢!喀!可終究——還是錯過了。

    ” 紅蓮永遠也不會知道:屋後傳出的不是雨聲,而是徐老三、孫小四、也許還有我和那個還沒長出屌毛來的孫小六闖進來洗澡的聲音。

    可是當她聽見“講功壇”三個字的時候,耳鼓深處一定會響起一記驚天動地的霹靂。

    她面前這個婦人——我們的彭師母、當時的嫒兒——在民國三十六年八月二一十一日這天、一路汗流浃背地跑了五裡地,來至泰安通西橋東端,再也沒了氣力;她匍匍在滾燙的石闆上,估量着自己再也走不完剩下的一段約莫五百多步的途程。

    偏在這個當兒,迎面撞來了那個從北平到此投拜歐陽秋習藝的彭子越——可惜,他來的不是時候。

     早在兩年以前,對日抗戰勝利,中央派赴山東的接收大員同時帶來了戴笠早在十幾年前就發布過的一道懸賞緝令——“務期結合地方稽查處及憲警單位力量,加急捉拏殺害居翼兇犯”。

    這道緝令一出,歐陽昆侖自然不敢再于家鄉逗留,于是辭親别裡、遠走高飛,遁往南方去也。

    據雲他此後所為者也是一部行俠仗義、劫富濟貧的事業,從而将一副原來祇在冀魯間傳揚的“鐡頭昆侖”美譽、又往大江南北張播開來;日後以年幼時一遇之緣助李绶武完遂“上元專案”發窖運金的艱巨任務,所憑的不祇是蓋世神功,更是江湖人任俠慕義的慷慨之氣。

     可憾的是此子一去,後事殆如《七海驚雷》所述;顧氏憂勞成疾,遽爾辭世;歐陽秋窮愁潦倒,神鈍智昏,“講功壇”也一蹶不振了。

    彭子越不辭千裡、辛苦跋涉,自北平投拜而來,是民國三十五年三月間事。

    當時“大魔頭”座機觸山,人是死了,懸令卻依然在山東各地稽查處張告示衆,一時口耳相傳,鄉人皆聽說官家要緝拏一個殺害“居先生”的兇犯了。

     彭子越原來并不明白這個背景。

    其行事便略如《七海驚雷》中那位“跨兒”;而所不同者,這彭子越本是帶藝投師,實指望更上層樓、得窺武學堂奧;不意登門投師之後,才發現歐陽秋竟如此落魄,反而得将靠着他一副健碩腰腳、幹些苦力活兒、勉維細口之計。

    是不是在這段時日裡彭子越私發竊學了歐陽秋所藏的《無量壽功》?抑或是歐陽秋一似《七海驚雷》的“裘攸”、把這十九年來目誦神悟之術傾囊盡授此徒?則世無知其詳者。

    不過,即使“無量壽功”是時已然成就,彭子越也救不了任何人;其情恍如彭師母随口漫聲的那句:“都錯過了。

    ” 第一個錯過要數那潦倒失志的船家。

    他蹉跎了一、兩年,終于鼓足勇氣、泯下良知,一頭鑽進那稽查處的大門,說是來報信捉拏兇犯的。

    這夯漢不識字,卻不知此地已非什麼稽查處,而是中國共産黨新設的一個“解放區幹部訓練所”了。

     原來在這年四月中旬,國民黨軍隊自臨沂至大汶口一線發起、向魯中山區推進。

    共黨華東野戰軍索性轉守為攻,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泰蒙戰役”;以一部攻擊泰安國軍整編第七十二師,想要誘使整編第七十五、八十五兩個師的兵力北移援助。

    四月二十二日,戰役開打,華東野戰軍第一縱隊包圍了泰安城。

    孰料這“圍魏救趙”之術并未得售,國軍大汶口之部根本沒有前來援師的意思。

    四天之後,共軍“一不小心”打下了泰安城,殲滅國軍整編七十二師一萬七千人,活捉了師長楊文泉,古城易幟。

    共産黨無意之間又推拓出一塊“解放區”的版圖。

     可憐這船家當年聽居翼“上課”的時節打了幾個瞌睡,于國共兩黨長期以來你死我活的内鬥素無所知;這些年逢着兩造拉鋸式的什麼“解放之役”、“光複之役”,便竄東流西,往那沒有硝煙炮火的窮鄉僻壤躲藏。

    今番幾個月沒進城,連野蔬溪魚、半饑不飽的日子也混不下去了,好容易把心一橫、原指望讨幾文賞錢度日,不料一說起“替戴先生捉拏殺人要犯”的來意,非但立時便教那幹部訓練所的同志給扣住,所中還另外簡派了一标人丁前去高人碼頭搜捕“同黨嫌疑”。

    試想:一個——破落船戶能有什麼“同黨”可捕?能逮住的不過是個半老婆娘——同志們畢竟不是專職特務,一陣啰喧喳呼,疊忙抓住了母親,卻驚走了女兒。

    這嫒兒一見來人洶洶喧嚷、直說要捉拏通敵人犯,心想必定同他爹狠意報官!員的事脫不了幹系。

    登時打定主意,非去知會那“小恩公”歐陽昆侖一聲不可。

    于是撒開雙腿、從一壁鏡面也似的高人碼頭上趨步斜竄而下,足尖如搗臼、沾地即起,才不過三兩吐息的辰光,便已搶下河床,再沿着淤涸多年、已然生出丈許雜芒叢葦的灘道,逃出魔爪。

    須知這高人碼頭斜坡陡滑,非熟練船家人等哪能踅走半步?有兩名同志眼見這少女健步飛奔而去,心下一急,追趕落坡,一陣天翻地滾,摔了個漿血淋漓。

     當嫒兒狂奔力盡、趴伏在通西橋頭的石闆上喘息不及的時候,另一撥荷槍實彈的兵士們也已經沖入“講功壇”。

    在彼一當下,嫒兒恰怡暈厥在彭子越的腳邊;她噓眼所見,來者祇是一條襯着灼白烈日的陌生黑影,似曾在“講功壇”出入過,便含含糊糊吐露了一句話:“叫歐陽昆侖快逃命去罷!”她其實并不知曉:歐陽昆侖早已背井離鄉、潛逃千裡之外。

    彭子越則眼見一個蒼白孱弱的女子氣息奄奄、橫陳于前,身外不遠之處又是一片“車辚辚/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景況,繼之聽往來街坊吵嚷,争說:“講功壇”窩藏“國特”,教軍爺們一排槍給掃了,磚瓦門窗上全是火藥窟窿。

    也有人說:要逮的人物沒逮着、不該逮的人物也跑了;此事不會善了。

    正祟亂着,一個平素與歐陽秋、彭子越師徒時相過從的老者飛步上前、朝彭子越的後腦勺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一面擠眉撇嘴使眼色,一面狀似氣急敗壞地诟罵起來:“這是麼兒年月了?還将着你媳婦長街短巷地瞎狼竄!槍子兒不長眼,搗鼓搗鼓就往你胸膛上開口子——歪爾嬷的跟老子家去!”說時下手撈起嫒兒背脊,撐腰借力,一把提上彭子越的肩頭,随即又楸住他前襟,徑自碎步疾行。

    直走到一個僻靜無人的院落,才松開手,低聲囑咐道:“我聽人說:是這小可家子的爹給啰啰出來的一場禍殃,你遲走個一會兒半會兒、怕不連條小命都給葬了!” 數落起來,這無名老者昔時也是受過歐陽昆侖俠行義舉幫襯的。

    今日在橋頭聽缦兒發了那聲喊,又聞知“講功壇”教上百小隊的槍兵給崩了,他雖不明白究竟,可眼前這一雙男女看來都與歐陽家有些善緣,便不暇細較,徑以一念之仁,急伸援手——殊不知随這無名老者走出半裡之遙去,彭子越和嫒兒一生的際遇便大不相同;他倆卻都是回不了頭的人了。

     紅蓮從來沒有用這種巨細靡遺、不恽辭費的方式跟我說過話。

    她這麼說着的時候令我覺得十分陌生——我曾數度分心,遐想着過去十年來不時和我擁抱、糾纏,相互燃燒着熾烈情欲的那個女人也許是個鬼魂。

    要不,突然間在我文思枯竭的某個秋日午後推開七号房門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我書桌對面的這個女人就是個鬼魂。

    她們之中的某一個竟是如此地不眞實、如此地遙遠。

    我在忍無可忍之際粗暴地打斷了對面的這一個:“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彭子越和嶽子鵬究竟是怎麼回事嗎?其實這裡面——”紅蓮微微笑着,眸光盈盈,卻彷佛受了什麼委屈而又勉強将忍住的模樣,她咬了咬下唇,艱難地說:“算是有那麼一個愛情故事罷。

    ” 就在我一句“這算什麼愛情故事”正要噴口而出的當下,一種“此情此景、居然重曆”的感覺油然升起。

    我頓了一頓,低頭望着桌上零亂的稿紙、潦草的字迹,然後那早已失落于不知何時何地的記憶猛地跳了出來——是我開始過逃亡生活的當天晚上,在回音四合的那間村辦公室裡。

    小五用一雙極冰極諒的手為我穿上防彈背心,她問我說:“聽彭師母說故事啦?”接着,一邊替我整理衣領、她一邊繼續問道:“她今天說了什麼故事沒有——說了那個教她一輩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兒了嗎?那可是彭師母的初戀情人喲!”當時,我給了小五一個冷漠而粗暴的答複:“那算什麼情人?”近十年歲月忽忽地過去了,我對“愛情”兩個字的直覺或本能反應幾乎是并無二緻的。

    這使我稍稍遲疑了片刻——然而,就算遲疑一百年也沒有用;我滿牆子所能想的隻是關于彭師母那種發病狀态的現實推理:倘若彭師母四十歲以後的人生景況便是間歇性地回到從前、而這種倒退顯然一如現實中的時間一樣不可逆反、亦不稍停伫;那麼,小五既然聽過了彭師母初晤歐陽昆侖的故事,我和孫小六又怎麼可能再聽一次呢?我擡眼睇了睇紅蓮,此際她眼眶之中豔豔潋潋的淚光已近飽滿,而我的孤執仍堅決異常,我聽見自己的話語是這麼說的:“别跟我說你也聽過彭師母第一次見到你爸爸就愛上了他的故事好不好?這他媽太動人了!比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鬼馬子跟我睡了十年的故事還動人!”說完,我吸口氣又重複了一次:“還動人,你知道嗎?” 事實上這些都不是我想對紅蓮說的,我想說的原本很簡單;一如每個經曆過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懷疑……這一類折磨的人都會說的話一樣簡單,可是我說不出來;表達愛意、甚至善意的語言卡在某個渺茫的宇宙彼端。

    這個和自己的語言絕對分離的情況使人益發感到卑微和痛苦。

    我在下一瞬間奮力扔掉手上的筆,可是我忘了,四周是一個陣,它和尋常的世界全然不同;在陣裡,你的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和懷疑會不時地前來找你。

    結果那枝筆又從黑暗之中彈了回來,掉落在一張寫了幾行的稿紙上,筆尖塗觸,還留下了貨眞價實的墨污點痕。

     “其實你還不懂。

    ”紅蓮把第一滴掉落的淚水用拇指丘擦了,第二滴用手背,第三滴用食指指腹、然後是中指、無名指,揩拭的速度終于及不上涓滴串流的速度。

    她垂下手,同時笑了起來。

    然而笑容并不能中和淚水,祇能模糊她那張看來仍舊年輕美麗的臉孔。

    不過她哭得十分平靜,肩膀不曾抽搐、聲音也沒有哽咽,彷佛淚水就是把兩汪小小池溏一般的眼睛清滌了一圈便淌溢出來,既沒有悲傷、也沒有哀愁或是被我激将的言辭挑起的憤怒。

    她接着告訴我:兩個月的居家看護結束,彭師母祇再發作過一次,這一次她退返的實際年月并未出現在叙述之中,紅蓮祇知道:她已經是個情窦初開的姑娘,經常遠遠地站在通西橋頭,往“講功壇”方向張望;想看一眼歐陽昆侖——最好是也能教他看上一眼。

    在這個現場,歐陽昆侖已經不認得嫒兒了,他走過她身旁,她恍了神,一隻腳慌不疊往橋下踩了個空,眼見就要落河,忽地胸前教一股看不見、摸不着、極其強勁的力道給拽住,人又站穩了。

    歐陽昆侖淡然伸手指了指她身後潺潺流逝的泮河,道:“下遊不出二裡,有片流沙灘;小可家子在這兒玩耍得要留神。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可家子”是泰安土語,就是“小姑娘”的意思。

    這小姑娘此後再沒見過歐陽昆侖。

    但是四十六歲的彭師母似乎并不以為憾,在昏昏睡去之前,她勉強撐開眼皮,用那種滿懷憧憬而堅定的語氣對紅蓮說:“我還要同他見面的。

    ” 對紅蓮來說,彭師母的病反而成了她窺伺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唯一的機會。

    此後八年,無論她改換了什麼樣的工作,總會趁着彭師父不在家的時候、有如尋訪一處秘境般地偷偷探視一下彭師母——證諸彭師父那句“這些年來時不時到家來翻箱倒櫃”的話,我祇能想象那是紅蓮潛悄出沒的形迹;一個個試圖捕捉父親片影殘形的腳印。

    有一次,當上臨時演員的紅蓮接了個沒人肯要的尼姑角色,下戲之後趕忙去見彭師母,祇是為了讓她認一認,看看自己的模樣兒和“光頭大俠”有幾分相似。

    結果彭師母那天沒發病,布施了她一百塊錢,念叨了幾聲:“阿彌陀佛”。

    我在這一幕假尼姑化緣的情景上輕輕卸除了武裝,長長籲了口氣。

     “就在那八年中間,她又倒退回去十六年。

    ”紅蓮緩緩阖攏睫毛,讓最後兩滴淚水爬過她捂在口鼻之間的指縫,變成兩片閃着晶光、轉瞬幹逝的鱗,才繼續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告訴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字謎的那一次?” 我點點頭——不,應該是基于某種殘存的自尊而表現出來的動作罷?其實,我是昂了兩下下巴颏兒:“怎麼樣?” “在那之前不久,彭師母就已經退回她頭一次見到我爸爸的那天去了。

    然後她就卡在那裡,再也沒有退過一年、一個月、哪怕是一天。

    她在那個碼頭上卡了整整十年,一直到昨天夜裡為止。

    ” 彭師母靜靜地死去之前大約又說了一遍那個她已經絮叨了不知幾百次的遭遇。

    依照紅蓮的解釋,那一次充滿驚恐的綁架、打鬥和殘殺的經曆是這個老太太所能遁逃的極限;彼處既是她人生的盡頭,也是她一切感和知覺的起點。

    逃到這一步上,彭師母已經退無可退了。

     “聽起來像是一見鐘情,永志不忘;不是嗎?”紅蓮苦笑了一下,移開撐在我書桌上的手肘,搖了搖頭,道:“所以我說這算是個愛情故事,可是它比愛情還要多一點——多了一點“其實你還不懂”的東西。

    ” “不懂什麼?我不懂什麼?”我再度抓起筆朝更遠的地方扔去。

    這一次它彈回來得慢了些,落紙時的力道也重了些,筆杆折斷,油墨渙染,把稿紙殷黑了一大片。

     “不祇你不懂,我也不懂——這樣說你也許會好過一點罷?”她無可奈何地揚了揚眉毛,探出一根手指頭往那灘墨水上沾了沾,随意在紙面空白的地方抹畫兩下,低聲說了兩個字:“虧——欠。

    ” 虧欠。

    一種我從來沒有的情感。

     我所能理解的這兩個字祇是一種負債行為,無論它的換算單位是金錢還是實物——哪怕玄虛深奧如講論心性的理學家所謂的“吾性本來完全具足,不可自疑虧欠”——這個語詞都不該是一種情感。

    然而紅蓮以為是的,而且有的人有這種情感、有的人沒有。

    後者也許活得太淺薄、太粗糙或者太坦蕩、太自在,總之是太心安理得;這樣的人生命中沒有經曆過眞正巨大的驚駭、挫折和艱險,從而也沒有得到過堪稱珍貴的幫助、救濟和撫慰。

    短少了這麼一種情感的人猶如伸手需索随即獲得滿足的嬰孩,整個世界是由一連串的“我要——我得到”、“我要——我得到”所打造起來的;這個我,憑靠着廣泛的閱讀、嚴密的推理甚至圓滑的書寫技巧和恣肆的幻想、再加上一點點福至心靈的運氣,解開了一些字謎、發現了一些内幕、并且開始要翻寫一部揭露近世曆史眞相的小說。

    但是這個我卻沒有能力察覺、體會或者想象那種可以名之為“虧欠”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這個我——一把揮拂掉桌面上零亂的稿紙——顯然還想要做最後的抗拒。

    這個我,正因為從來不覺得自己虧欠什麼,而根本不懂得愛情。

     紅蓮也許看出了我的恐懼,也許沒有;但是她做了一個動作——把她的左手伸過來,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

    我在那一剎那以一種近乎虔敬的心情想起過往的歲月裡許許多多和我曾經如此親近的人,我其實沒有認眞進入過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的眞實生命。

    即使在這個當下,我的手背那樣緊密地貼觸着一朵紅蓮,它究竟是個胎記般的刺青?還是個刺青般的胎記呢?我翻轉手臂,想再看清楚一點,紅蓮已經抽手起身,以令人幾乎無法察覺的幅度搖了搖頭。

    我猜想她要離開,且永遠不會再回來。

    于是我放聲大哭了,聽見她也哽咽着告别的話語:“我還沒懂得自己虧欠了什麼,就已經老了;你可不要像我。

    ”我的哭聲襯在她的話語底下,聽起來比風聲雨聲還要空洞虛無;除非我所傷悼的不祇是一具完美的肉體,還有那些我來不及認識的人——比方說:彭師母。

    一個擁有過眞實生命的角色。

     在寫完以上的八千字之後,我以為我會徹底放棄那個寫作《城邦暴力團》的念頭。

    原因很簡單:眞實生命太過巨大,你越是進入它的細節,它就更巨大一些。

     那無數張被我揮拂到黑暗裡去的稿紙不知何時又飄落桌面,紙表漸漸積上一層厚厚的塵埃。

    我才知道:塵埃這種東西居然也會長大;過一段時間你再輕輕觸碰,它在指尖的感覺就像灰、像沙、像土粒兒,開始有了重量。

     這段時間比我想象的還要長一點,但是我并沒有去計算:到底過了幾天、幾個月還是幾個冷暖交替的季節?我也從沒有離開這裡的意思;其間我經常走訪我的鄰居們,有些時候興之所至還會穿過九号房間祠堂的側門,到廚房去幫老田幹些零碎活兒,摘摘菜、提提水、淘淘米什麼的。

    偶爾,我會在黑漆漆的通道裡和萬得福或者我老大哥擦身而過、甚至撞個滿懷。

    大部分的時候我總在前廳遇見那幾個老家夥。

    沒有誰再提起字謎的事。

     極少的情況下我會出門走走——通常那都是在我非常想念紅蓮的清晨或深夜。

    最後的一次是個醜風夜。

    陳秀美在那台風還是個呂宋島北方海域的熱帶性低氣壓的時候開始向我述說她和紅蓮相依為命的十二年。

    紅蓮從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成長到!蔻初綻的少女,其間都是在這裡度過的;當時,這裡叫做“人文書店”。

     紅蓮在斜對面四十八号的陳忠義醫院出生,沿着自由路走到中山路口明功堂藥房的這一段,是紅蓮最初搖擺學步的旅程。

    此外,中山路一百号當時是一片正章洗染店;陳秀美白天在人文書店當差,入夜之後便到這洗染店打雜兼記帳。

    每當陳秀美忙碌起來的時候,紅蓮就會一頭鑽進那些吊着、挂着、堆棧着的衣物之中藏匿,通常母親總得花上一、兩個鐘頭才找得着她,彼時她多半已發出鼾息,然而睫角猶濕、抽咽未止,夢中似乎仍堅決地表示:母女之間這小小的離棄遊戲,是由她所發起。

     沿着同一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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