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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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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師父在公堂之上受審的奇情幻影——堂上坐着太爺、堂下跪着歐陽秋和六位師哥,一會兒上了夾棍、一會兒上了拶指,再不多時兩旁衙役,個個兒揮舞着碗口粗細的朱漆長棒,朝人犯究頭撲臉打砸過來。

    想到這一節上,彭子越哪裡還有睡意,雙眼一睜,不覺大駭—— 原來單身車把式夜眠于車下是個不成規矩的規矩。

    那些穿窬躍戶的夜行盜匪窮急窘迫、萬一要往車座兒裡尋摸點物事,非得先向車下照看照看不可。

    若有車把式寝睡車底,便不許貿然動手——那必是“四腳班子”裡無家無眷的落魄之人,向這樣的人下手,未免太不上道。

    久之,也有算盤打得精的車把式會将車底方丈之地出租給一些行事悭吝的過路商販,這些人走完一趟單幫,褡楗裡少不了黃白錢鈔,又舍不得花錢宿店,熟悉門道的便找上“四腳班子”,租個“車窩”暫避一夜風露,次日拂曉走人,就将幾文錢留在車座兒底下,名之為“滑毂糖兒”。

     閑不煩,回頭說彭子越在“車窩”裡一睜眼,祇見自己的胸脯已經膨腔而起,像座小山丘似地頂觸着車後輪間的洋鐵軸瓦,兩邊肩膊和臂膀也浮鼓腫脹,把件夾衣都給繃炸了線,腋下洞開,一陣一陣飕飕掠過的涼風讓他打了個寒顫,這才回過神來——剛要翻身,又發現肘尖還卡在輪圈之間。

     不消說:是師父方才動了番手腳,将他陰維、陽維兩條未曾打通的血脈給點撥了,不意這一股早在他偷練《無量壽功》以來已日漸充盈沛勃的眞氣竟如此飽滿,渾身上下到處竄逐流溉起來。

    一時之間,彭子越亦無可如何,祇得從“念起三焦”、“氣回五行”、“川流七坎”、“鵬搏九霄”……這麼一步一步按着功法緩緩調理;但覺臍下四寸中極穴先有了舒活翕通之感。

     想這中極穴,乃是任脈上行第三穴——其下是毛際、曲胃兩小穴,其上則是關元、命門、氣海三大穴。

    氣行一旦導入氣海,下一步便是與足少陽經會于臍下一寸處的陰交;若自臍中央再行導引,則可入神阙、水分,在下院另行轉入足太陰經,便更暢快許多。

    這一回彭子越不敢輕躁,當那元氣曆足太陰經下脘之後,又徐徐出其中主流,到中脘入手太陰、手少陽兩經,另有餘息則沿着上脘、鸠尾、中庭、膻中、玉堂、紫宮、華蓋、璇玑入喉嚨,終于在歐陽秋所指點的天突、廉泉處與陰維脈相會。

     令彭子越意想不到的是:就這麼默默觀想着《無量壽功》所載功法,過了約莫一個更次辰光,連額頭入發際五分之處的神庭也有了感應。

    此穴為足太陽經和督脈交會,向頂門而去,經上星、顧會、前頂、百會、後頂、強間、腦戶至風府,又豁然貫通了足太陽經和陽維脈。

    如此輾轉相生,果爾化铿锵為氤氲;内勁漸輕漸微,筋肉髓血不再強矯贲張,心緒更平複甯靜下來。

    這時再騁目打量,連身軀也不知在什麼時刻返卻其痩瘠嶙嶙的模樣兒。

     彭子越還不敢放心惬意,反手樞住輪皮、側裡斜翦雙腿,翻身從車底鑽了出來,一口氣跑到胡同口花想容照相館——那店家有個新鮮門面,外頭扃着兩扇白鐵黑漆栅欄,裡一層洋式木門,鑲着兩塊半人多高的大玻璃,教初九的半月斜斜映照,直似雪花鏡面的一般。

    鏡中的彭子越果然恢複舊貌,怎一個痩字了得?他轉念細思:片刻之前在車窩裡動彈不得的那個胖大漢子如果不是我,又會是什麼人?如果那人是我,則玻璃門上柴棱骨削的這人又是誰?這個頭前兜後轉,彭子越靈機一動,先将陰維脈與任脈交會之天突、廉泉封了,又将陽維脈與手足少陽交會之風池也封了,再将腦空、承靈、正營一!一穴亦封住。

    内蘊一氣,偏向下行。

     須知凡人一身有經脈絡脈,直行曰經、旁行曰絡。

    經凡十二,手足各三陰三陽,絡依經而别出,亦為十二之數,複合以脾之一大絡、加上任、督二脈之旁絡,為十五絡,這就是二十七氣的本元。

    然主奇經之說者,則将任、督——一脈及陰維、陽維、陰躊、陽蹑、沖、帶等六脈合而論之,認為前述二十七氣中陰脈營于五髒、陽脈營于六腑;陰陽相貫,如環無端,莫知其紀,終而複始——其流溢之氣,才入于奇經,收轉相灌溉之效。

    以喻言之:十二經如河川、十五絡如溝渠,奇經八脈則為湖澤。

    有“天雨降下、河川漲流、溝渠溢滿、霧沛妄行,乃流于湖澤。

    ”的說法。

     彭子越站在花想容照相館的玻璃門前,所做的正是重演一遍寝睡之際脈氣“霧沛妄行”的過程——彼時他六神無主、心志渙散,原先未曾打通的脈穴自然亦應深閉固鎖。

    而人體一旦攤平,氣血沉堕,順勢下導,若無旁骛,也就悠悠入夢了。

    偏偏上半夜彭子越意緒紛亂、幻象頻生,在昏倦朦胧間不覺催動内力,其情正如此刻玻璃上所映顯者——彭子越便像一隻逐漸吹脹的氣球,約莫幾眨眼間,自肩頭以下倏忽壯大了一倍有餘;祇顆腦袋還是尖嘴猴腮的舊時模樣。

    這麼一狐疑,他不免擡手摸了摸脖梗兒,卻發現繞頸一圈好似着了火一般灼熱起來,當下拚力攀擠那鐵栅欄,想藉玻璃上投影看清楚師父給點烙了些什麼。

    不道稍一使力,那呈菱角圖形的鐵栅欄卻像面條似地向兩邊彎折了。

    這可大出彭子越所料,心下一驚,原本封絕的六穴登時洞開,彭子越再定睛看時,玻璃上自己的頭臉也變了形——一雙眼珠朝前暴突,顯得大了許多;這正是陽維脈與手足少陽會于風池之備後、餘氣鼓蕩腦空、承靈、正營三穴的結果——正營在目窗後一寸、承靈又在正營後一寸半,腦空更在承靈後一寸半,脈氣由此向前催發,上入陽白穴循頭過耳,再入本神穴才得息止。

    所幸氣行周身一圈,到此已無勁爆之力,而本神又是陽維脈的終點,餘氣冉冉散入顱中,且消且化;彭子越印證這“雲合百嶽”的功法可謂有驚無險——一顆牆袋瓜子便這麼懵懵懂懂地保住了。

    他索性将鐵栅欄又向兩旁扯開了半尺有餘,上半身緊貼着玻璃,凝視着脖子上那一圈青黑色的繩紋,恍然大悟:自己居然平白多出另一個體态形貌。

    這麼一來,他卻拿捏出一條主意,祇不知來及、來不及?當下不敢怠慢,擰身掉臂,直奔永定門而去。

    一面跑着、一面還自言自語地叨念:“彭子越!你是個孬蛋,做不得此事。

    彭子越!你是個蟲豸,幹不了這活兒。

    ”盡這麼嘟囔得起勁,彭子越還是一路飛奔到永定門外長春觀西側聚珍堂——是時歐陽秋已經教徐亮手下特務持橡皮索捆成個蠶繭一般,扔在跨院庫房角落,其餘六個蠶繭則一字排開、給吊在庫房外兩株棵槎交錯的大槐樹上;吊人的橡皮索柔軟而富彈性,稍有幾翦斜風吹過,那偌大的蠶繭便上下四方地晃搖起來——不消說,這便是那六位師兄了。

     改容易貌的彭子越匍匐在長春觀牆頭觑看一回動靜,尋思此事似乎尙有可為者,登時躍身下地,繞到南側聚珍堂正門口,深吸一口大氣,猛可擡腿踹開大門,直奔前廳。

    此際正院、跨院四邊房舍都還亮着燈火。

    特務也好、軍警也好,都為今夜審訊那歐陽秋如臨大敵,荷長槍的、擎火棒的、持電筒的、扛索具的,聞聲一哄而出,卻沒有誰料想得到:此時此刻竟然又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個江湖人物。

    衆人反應不及,彭子越已經飛身竄入廳中,見圍桌坐着的四、五個穿着公服的爺們兒;他這廂鼓足膽氣,合掌抱個明字拳,平揖半弧,龇牙咧嘴地笑起來:“在下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聽說有遠道兒的朋友來見,未曾遠迎,還請當面恕罪則個。

    ” 迎頭對面一個黑矮子正是徐亮,乍見來人濃眉大眼、虎背熊腰,一雙腿子有如房柱般粗圓,上身夾衫前後襟之間居然無衲線,裡頭微微露着銅澆鐵鑄的肌肉,不由得升起三兩分懔敬之情,當下拱手回禮,口風仍密遮不透,道:“但不知嶽兄到聚珍堂來,有何貴幹哪?” “這就怪了——不是你們要找我麼?”彭子越雖竭盡所能、強自鎭定,可畢竟他不是綠林豪傑,初出茅廬便撞上這等場面,渾身氣血翻湧如沸,一條陽蹻脈自跟中便抖動顫跳,一路上行,眨眼間已竄到與任脈交會的地倉穴裡。

    這地倉穴在口吻旁四分開外,左近一無筋、二無骨、三無肉,偏隻薄薄一片臉皮,哪裡承受得了他内息沖突?兩句話才說完,穴眼上便破了個針尖兒大小的孔竅。

    彭子越自己無甚所覺,看在徐亮等人的眼裡卻是無比怪狀——祇見那孔竅之中似是冒出了一滴米粒兒大小的血水,旋即幹凝,可自凡是彭子越一吸氣吐息,那血水便又搶決而出,渾似蒃豆;如此不過頃刻辰光,湧出的血水也益發濁了,徑足一枚龍眼大小,其色紫中帶黑卻不滴墜,彷佛猛然間長出個痦子似地。

     徐亮原本不是草莽出身,睹此異狀,算是别開生面,不禁分神忖道:這人看來倒像個江湖練家,非但報得出字号,且神色間自有一番英雄氣象、豪傑顔色。

    兩相比較之下,先前來的那人看似手腳長大,卻道不出個師承祖業,祇一口一聲替那六人求情告哀,哪裡像個得體的人物?僅此一猶豫,徐亮先且不疑有它,攤手示意讓了個座兒,但見來人一搖手,雙臂環胸,兩腿跨了個同肩寬的小内八步,道:“聽說有人冒充我泰安昆潘派旗号到處招搖撞騙,可有此事?” 彭子越固然是“吃鐵絲兒,拉笊籬——肚子裡現編”的一席言語,聽在徐亮耳中,竟也合情入理,應聲答道:“說不上誰冒充誰。

    本局情報掌握得十分透徹,這些人都有共諜嫌疑。

    ” “我怎麼聽洪英光棍說:這裡頭其實是“一場誤會”呢?”一面說着、彭子越一面暗裡将周身勁氣齊聚至右手食、中二指第二關節之處、虛虛摳個拳形,向桌面輕輕點了幾下,那三寸六分厚的一張實心原木桌上立時現出幾個一寸的凹洞。

    彭子越繼續說道:“咱們俠道中人,最重名聲,受不了半點屈謗。

    他們要眞是什麼共諜,貴局便處置了;如果有誤會,便放人,萬萬不可壞了我泰安昆侖派的聲譽;說我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屈害了些小老百姓,他們可是連蝼蟻都不如的東西!”說到最後一句上,那叩桌二指稍一用力,隻見一張桌面倏忽矮下一截——四條桌腳陷地足可半尺深淺,吓得衆人不覺都從座中彈跳起來。

    聽來人清了清嗓子,接道:“我是收了些徒弟——卻不是教你吊在樹上那幾個。

    我的徒弟們,唉!可惜都在四月裡守泰安城的時節,随我投了那整編七十二師的部隊作戰,卻都成了炮灰。

    貴局恐怕還是拏錯了人。

    ” 徐亮聞言再三尋思,又追問了些泰安保衛戰的細節。

    是役從頭到尾、彭子越都身在城中,說起守軍久候大汶口援軍不發的種種情狀,可謂絲絲入扣;尤其是言及楊文泉師長被俘時為敵虜斬斷手筋、腳筋的詳情,由于皆屬親眼所見,說得更是瞋目切齒、拊膺頓足,顯然十分動容。

    徐亮聽罷,微微點了點頭,展顔道:“我看嶽大俠雖然身在江湖,能親與泰安保衛戰,可見也是赤膽忠心、憂國憂民的人物;如蒙尊駕不棄、何不就加入了咱們“新社會”,一同為剿匪建國的大業効力呢?”“我人都來了,您這話說得豈不忒見外了?” 徐亮登時大喜,随即吩咐左右,先換了茶,引薦衆人名姓,又重新議定座次,将彭子越迎至上首坐定,再命人前去跨院中,“将那一幹無知百姓先行饬回,聽候發落”。

    這廂徐亮再向彭子越說解:“新社會”是個什麼背景、什麼前途;要之便是集結各地忠義賢良,使之信仰三民主義、服從最高領袖、培養愛國思想、實踐軍民合作、加強政治思想、增進軍事技能;俾能達成四個主要目标:頭一個是鍛煉健全體魄,次一個是建立自衛武力,三一個是嚴密保甲組織,四一個是掃除境内盜匪。

    彭子越有耳無心,聽得雲山霧沼,呵息連天。

    徐亮看光景也怕煩擾了貴客,自尋台階下了,道:“嶽大俠遠來疲憊,不如就在聚珍堂上房安歇,明日早起,大夥兒再商議大計。

    ” 彭子越一心祇惦罣着歐陽秋,搶聲道:“我浪迹天涯,餐風宿露已久,睡不慣什麼上房,何不便在那跨院小房裡捱蹭半夜,天明再向徐先生讨教。

    ” 徐亮暗忖:跨院庫房說穿了就是座石牢,正愁你不肯委屈将就;若發置在彼處安歇,還省得加派人丁巡扈。

    當即遣衛士打火棒引路去了。

     話休絮煩;且說到那破曉前後,兩院一二進各房人丁俱在酣睡,好夢方殷,一枕黑甜,但聽到庫房頂上轟然傳出一聲霹靂巨響,正院這邊的警衛連褲靴也來不及穿上,疊忙披了氅衣,抓起長短槍械,從角門裡雜沓奔入,遠遠地已然瞧見端倪——那庫房頂上破了個方圓五尺有餘的大窟窿,好似捱火炮炸射了一記的模樣。

    衆人開鎖推門,一窩蜂搶進屋中,祇見滿室塵埃、遍地瓦缲,當央地上躺着一條孱瘦佝偻的身軀,除了條短褲衩掩覆着要害,通體一絲不挂、眼耳鼻口不住地淌着鮮血。

    祇當時并無一人窺破機關、四下裡仔細勘驗:其實就庫房頂東北角落桁梧複疊深處,竟卷藏着一件破夾衫、一條舊棉布褲、一雙磨開了口的老桑鞋和一本《無量壽功》——纏裹這包物事的,正是先前給歐陽秋松過綁之後、教衛士們随手剪斷、扔在地上的橡皮索。

     徐亮聞訊趕了來,使腳尖兒把地上這瘠痩輕薄的身軀掀過來、挑過去,端詳了老半天,雖道那繞頸一圈兒肉疣也似的疙瘩看着有幾分刺眼,然而它與嶽子鵬脖梗兒上青中帶黑道繩紋畢竟絕不相類。

    徐一晃怎麼看怎麼胡塗,竟有些着惱,惡聲斥問道:“你小子是打哪兒來的?” “小、小人是、是幹、幹面胡同的車把式,夜來在車窩裡困覺,一蒙子來了六、七口人,剝光了小人衣服,一頓死揍。

    便給扔進來了。

    ”“怎麼偏偏找上你呢?” “小、小人實實不知情。

    小人在“四腳班子”裡幹、幹的是“替丁兒”,興是班子裡的車把式得、得罪了主雇,人家認車不認人,撓上了小、小人——” 徐亮的一張臉登時垮了,歎了口大氣兒,轉身朝外走到門口,又回神擡眼瞅了瞅房頂上的大窟窿,再瞥了瞥彭子越,搖搖頭,似是跟自己說道:“咱們總然是鬥不過這些江湖人物——莫說是招不進來;就算招進來了,也少不得鬧一場百數十年的心腹大患!” 彭子越非但保住了一條苦命,還賺了“保字号兒”裡一套簇新的衣褲。

    踉踉跄跄出了聚珍堂的大門,他忍不住偷聲笑了出來。

     以上的一萬兩千字是我第五個失敗的嘗試。

    寫到彭師父潛出聚珍堂的一節之時,我突然想到:如果順着這條路寫下去,《城邦暴力團》的主人翁就變成彭師父了,而我勢必得追随這個角色的觀點進入他根本無從參與或得知的大曆史迷宮之中。

    那麼我終将碰到小說創作上一個既殘酷、又頑固的難題:我的主人翁無從在他眞實的人生經驗發生的當下、置身于另——個需要由他來揭露的故事之中。

     據實言之,其詳略如此:聚珍堂那夜脫殼之計得售,彭師父嘗到了分身有術的甜頭,少不得搬弄這手法兒解決許多麻煩。

    到了民國三十七年秋天,又教他撞上了另外一樁事體。

    原來“四腳班子”裡有個叫元寶的學徒,當年是飄花門末代掌門孫少華的關門弟子,馬步還沒站穩、腳筋兒還沒拉開,老掌門便“一鼓作氣”、暴死在長街之上。

    少掌門孫孝胥随即宣告:飄花門封門絕派,孫氏一族從此不再涉足江湖。

    孫孝胥守制三年,将妻攜子遠走滬上,再也不見蹤迹。

    那元寶無奈成了個苦人兒,祇好上“四腳班子”來幹“跑輪兒徒弟”。

    一日,座兒上拉了位客,一口杭州話黏惹糊贅,車把式問了半晌才聽出來是要去燈市口。

    車把式聞言放下拉手杠頭,踅過車後,低聲跟元寶吩咐道:“得!上你老爺家去了;這一趟小歪輪兒你自個兒對付罷。

    ”“老爺”原本為外公,在此則是個帶些輕蔑況味的用語,意思是:燈市口是你熟悉的地界,這趟小生意你自己拉去罷——不消說:那飄花門舊址即在燈市口;幹“跑輪兒徒弟”的忽然得了個差使,情知出師不遠,心下自然一樂,打毛巾把車身撲撣了一回,扶起拉手,撒腿便奔。

    才出刀把兒胡同、離燈市口還有裡許地,車身卻無緣無故地煞住了;任元寶怎麼使勁兒,祇一雙破鞋原地刨掘着黃土地,沙飛塵舞,車身卻一寸也不得前行。

    元寶一回頭,但見座兒上那白衣白褲的中年路客臉一沉,道:“看你跑車身法矯健、形影輕捷,彈步而起之際還有幾分冰上推臼的内力——敢問:可是飄花門中弟子?” 元寶一個“是”字才出口,但見那路客揚手一掌隔空推出,猛然間彷佛有個從天而降的大力神驟爾将元寶一把拽起、抛出車前三丈開外。

     “回去知會你同門師兄師弟,就說杭州湖墅德勝壩江浪巨子領袖項二房到了。

    我這一趟來,就是要斬草除根、滅絕了飄花門的星火殘灰。

    ”話說完,白影乍地掠頂而過,不及一眨眼間,已出了川刀把兒胡同——看景況,還是往燈市口去了。

     元寶吃這一掌,斷了五七根肋條;勉力撐持回班,把詳情說了。

    車把式們皆以為此事應另有恩怨轇轕,不是班子裡結下的梁子,當然毋須過問。

    倒是我們的彭師父聽着于心不忍起來。

    試想:人家放了話,非滅絕飄花門星火殘灰不可,看元寶身上的殘傷可知,這項二房中懷深仇大恨,哪裡肯善罷罷休?若是眞教他訪着飄花門下弟子,豈不又要挑起一場腥風血雨?于是自向他娘舅“頭把式”請令:起碼得把棄置在刀把兒胡同的空車給拉回來。

     彭師父拾掇了車,卻不往回走,一面鑽小胡同兒往燈市口飛竄,一面内運氣息,外移筋骨。

    到了燈市口朝陽胡同飄花門老宅,赫然又是個義蓋天龍紋強項嶽子鵬的面目了。

     燈市口原本是個十分熱鬧的所在;彼時國共兩造在四野八鄉正有一撥兒、沒一撥兒地打着内戰,北平市裡的買賣卻不受半點影響。

    無論是肩挑易、攤販營生,看來并沒有因為共産黨華東野戰軍剛打下山東濟南而顯露些許冷清。

    反倒是許多販賣吃食的小生意竟然較以往更加熱絡。

    數不盡、看不清一片又一片鴉聚麇集的男女老幼都上街來混幾口猶恐不及的吃喝;吆喝聲此起彼落,雜沓着叫罵呼喊的、聊天說地的,渾然一幅繁嚣俗麗的升平盛景。

     中有一人,白衣白褲,兀自端坐在一月“鴻漸茶館”的二樓,憑窗眺瞰,似是要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尋覓着什麼一般,把雙鷹隼似的眸子掃東掠西、睃裡陳外,瞳仁直要燒出火來。

     這人正是懷仇銜怨近二十年的項迪豪。

    他苦心孤詣練成一部“莫家拳”,終于自忖打通“南腿雙秀”關節,堪稱無敵了。

    遂決意隻身北上,為的就是要翦除那飄花門孫少華的門徒子弟。

    無奈孫孝胥在九月下旬便已舉家南遷,往上海小東門倚附了老漕幫總舵主萬硯方。

    饒是項迪豪武功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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