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長高了半個頭,下巴和脖梗之間生了喉結,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長着幾莖鼠須——我看見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長出毛來,恐怕也有了管油了。
他則眉開眼笑地說:“聽說張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媽個頭!”我沒好聲氣地說道。
同時橫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陣:“這回你又多久沒回家了?”
“一年多了。
”他擡手抓抓後腦勺,彷佛他後腦勺上有個開關,不抓一抓說不出話來。
“幹嘛去了?”老實說,這是順嘴一問,我根本不關心他去了哪裡、幹了什麼:“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鴨蛋教,都以為你也給抓進去了。
”
孫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後腦勺,還搖了搖頭。
意思似乎是說:沒得說。
在我們所居住的西藏路、中華路這一帶,當時總共有三大塊老舊的國民住宅,六個日式建築平房的公教宿舍、四個改建成四層樓公寓的眷村。
幾乎每個以裡、村為銜的區域都時而會有三、五個或七、八個少年郎失蹤一個時期的情形。
所謂失蹤,那是對外人而言;家人卻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給關進觀護所裡去了。
情況嚴重些的還不隻觀護所——一般人稱那種情況叫“交付管訓”。
對街坊鄰居交代起來,家人通常會說:孩子到南部親戚家讀書去了。
沒有誰相信,也沒有誰拆穿;因為誰家不會出那麼點兒事呢?
可孫老虎算是背了黑鍋。
他課子甚嚴,從不假辭色。
他的大兒子學名就叫大一,二兒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來,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來。
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練過幾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讀幼校、官校去了——他們還眞是“去南部讀書”的——之外别說沒有人混太保,連拳也沒學上。
據說都是因為小六在兩歲那年突然失蹤,孫媽媽鬧自殺,好容易救回一條命來,人卻變得有些癡癡默默。
之後孫老虎絕口不提拳術之事,祇日日早出晚歸開他的出租車。
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個劫車的惡客,孫老虎眞人不露相,硬是讓人家搶走了兩千多塊錢不說,連肋條骨都給打斷了一根。
即令如此低頭做人、哈腰處世,無奈孫老虎長相兇惡,認得的人又總說他會武功,就連系褲子的皮帶裡都說藏着軟鋼刀。
是以孫小六七歲那年失蹤之後不久,村子裡就謠傳他當了小扒手,失風被捕,送進一個什麼教養機構裡去了。
這一回孫媽媽沒鬧自殺,逢人就解釋:孫小六是教拍花賊給拍了去,恐怕兇多吉少了。
村人皆以為孫媽媽此舉無異是做賊的喊捉賊——試想:哪兒有一個孩子兩歲時給人拍了去,過一年又無緣無故給人拍回來了?再者,就算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麼還會發生第二次呢?
大約也就在那段時間裡,孫大一和孫大二給送進了軍校,小三、小四則接連被扔進修車場和鐘表店當學徒。
孫老虎對外人沒說半句解釋的話,祇在那年我考高中發榜的當天,他把出租車開到我家大門口,說是在收音機裡聽見報了我的名字。
他執意要免費載我們一家三口去貼榜的某大學門口看個榜,榮耀榮耀。
在路上,他對家父、家母說:“我父親十八歲生我,一丁單傳,他老人家催着我早早成家、養兒育女;我十六歲結婚,一口氣生養了六口,卻沒一個成材的。
還是張大哥、張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這麼個好兒子。
”
家父、家母聞言謙遜了幾句,且特意表白他們的兒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願,論出息還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誰了?可孫老虎接下來卻說了番怪話:“一個家裡沒個讀書人不成。
我老大、老二現成是投了軍,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着是半個傻子。
祇小五聰明伶俐,可惜是個女的——如今我祇能巴望她嫁一個讀書人,改換改換咱們孫家的家風。
”
“小五手又巧,人又标緻,”家母接着稱道:“一定許得了好人家。
”孫老虎樂了,扭頭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
”他那一掌拍下來,我的腿疼了一個星期,從此誰說孫老虎是孬蛋我都不信。
等孫小六第三次失蹤回家,我才又見識到孫老虎的功夫——不祇是他的功夫,還有孫小六的功夫;也不祇是他們父子的功夫,還有小五,小五身上有的不祇是功夫,還有比功夫更恐怖千萬倍的力量——一般人稱那種力量叫愛情。
這事要從我和孫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發店門口不期而遇說起。
他生出了喉結、胡須(以及我猜想一定巳經發出芽來的陰毛),身高竄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嘻皮笑臉地問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卻不肯說那一年多他去了什麼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兒去了嗎?”我繞個彎問他。
“我還沒回家咧。
”
“等他看見你會把你屁股打成四半兒。
”我說。
那是個天氣剛剛放晴的星期六,我回來祇是讨一筆下禮拜的生活費,就準備溜回學校宿舍去的,不料給家母硬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