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擡眼往東南角仰望上去,勉強可以看見燒臘店老廣門楣上的一角招牌,我也許可以像上一回一樣,敲開他的門、假借徐老三的名義,請他開車送我一程。
然而,時隔近十年,我已經完全記不那幢矗立在龍潭茶園中間的“美滿新城一巷七号”到底在什麼地方了。
我當然也可以冒雨跑回村子,看能不能找着徐老三、小五甚至孫小六給帶個路什麼的,可是這樣做不過是重複一遍實則不可能眞正重複的人生;一個寫小說的人回頭走進他的故事裡搬請他的角色出來替他解決困境,又是多麼愚不可及的一件事。
日後再回頭比對民國八十一年七月十三号的情況,我——者實也不可能在村子裡找到他們。
就在我進退失據、前路茫茫的那個雨夜,徐老三已經因為走私進口一貨櫃名為“黑星”的槍枝遭破獲而遠走高飛,有人說他去了越南、有人說他去了廣西。
小五則陪着她老娘住進台大醫院的神經内科病房——據說是當年孫媽媽開煤氣鬧自殺那回留下來的老毛病——至于孫小六,當時正給困在第六個逮住他的怪爺爺的廚房裡學燒鹵湯,我們必須稍晚些時日才會再不期而遇。
眞正冒出來為我指點迷津的居然是我的一個讀者。
他的聲音先從一根三尺見方的柱子後頭傳出來:“小聲一點,拜托。
”
我尋聲望去,柱子邊兒上歪出半個腦袋來,被稀稀落落、從公寓中庭天井裡透進來的日光燈一照,看得出是個膚色黝黑、發色焦黃、年紀同我不相上下的男子。
坦白說:我登時吓了一大跳,可緊接着的一個念頭立刻讓我冷靜下來——這時就算冒出來個鬼、恐怕也比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雨夜之中不知何去何從來得好些。
我沒吭聲,他的膽子卻彷佛大了些,一晃眼閃出身,站在亮處。
這一下我認出來了,他正是下午在青年公園廁所裡自稱是我的忠實讀者的那個冒失鬼。
我仔細端詳着他瘦骨嶙峋的一張臉,既想不起是否曾經在别處見過,也不覺得他那長相會是讀我的小說的一種人。
“對不起噢,弄髒你的褲子。
”那人又走近了兩步,腼眺地幹笑兩聲:“可是沒辦法,師父說現在很緊急,到處是他們的人——”
“且慢且慢!你是個什麼東西啊?你師父又是個什麼東西啊?”
“咦?你不是張大春嗎?”那人一皺眉,五官全擠到一處去了,嗫聲道:“奇怪!是我搞錯了嗎?”說到這裡,他也打量起我來,左一眼、右一眼,像是終于按捺不住了,才略微帶些惱意地嘟囔下去:“我們在榮總見過一面的啊,你眞地不記得了嗎?”
我的确不記了。
他是我老大哥道具組裡的助理,曾經向我轉述過老大哥被片場燈頭砸破了腦袋的情景。
不消說——他所謂的父,恐怕就是我那位失蹤多年的老大哥了。
“道具助理就道具助理、老大哥就老大哥,”我有些遭人戲耍了一下的惱意,斥道:“說什麼忠實讀者幹嘛?”
“師父說你現在是名作家了,等閑眼睛裡看不上我們這些低三下四的人物。
萬一碰到什麼狀況來不及叙交情的話,就說是你的“忠實讀者”;你聽了一高興,眼睛就看見我們了。
”
這話入耳确乎有些刺人,可一聽就知道它正是我老大哥那種老渾蛋說得出來的——也許他并沒有譏諷我的用意,卻很透着些那種自稱是“低三下四的人物”洞觀世故人情的慧黠。
我反正是無言以對,祇好點了點頭,道:“老大哥呢?”
“師父剛被放出來,本來說要找你,又怕連累你們家。
可是最近風聲實在太緊——”“什麼剛放出來?你說老大哥怎麼了?”
“你不知道嗎?”那人瞪圓了眼珠子,直往我的左眼瞅了瞅、又往我的右眼瞅了瞅,有如替我檢查視力的驗光師。
然後,他以一種極之難以置信的神情緩聲斂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一清專案”哪!師父被掃進去了啊!”
那是我在陸軍通信電子學校服役期間發生的事。
民國七十三年十一月十二号,國父誕辰,全國放假一天,我和紅蓮在一間叫“平鎭雅築”的民宿熱烈交媾、盡興歡愉。
至少我個人無從知曉:由國家安全局策劃、指揮的掃黑行動“一清項目”正在各個地方展開部署。
據說僅台北市一地就投入了三百多名警力,分别隸屬于四十六個行動小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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