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令我頗為沮喪,彷沸悉心呵護的一個什麼骨董珍寶在轉瞬間教人給打碎了。
試想:我已經如此盡力地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過着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還留給那緬甸僑生一個氣味的線索、一個生命的痕迹、一個不能完全逃脫的證據。
之後我祇好再拾起書本,逃進另外一個世界裡去。
那些個書本裡的世界是這種無所遁逃于天地之間的沮喪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贖。
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和我讀書的習慣有着莫大的關系。
時至今日,我已經無法确定這件事究竟發生在一次留校當老鼠假期之中、還是平常周末逛書店的某個午後;說得更實在些:我甚至不記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學時代的一個經驗。
為了叙述方便,我想還是從我當老鼠那時的讀書方式講起好了。
簡單地說:我是那種讀起書來六親不認的人。
從打開一本書一直讀到閉上一雙眼。
在睡夢和睡夢之間,我唯一眞實的存在就是置身于書中。
為什麼稱之為“唯一眞實的存在”呢?那是因為當我置身于書中的時候,連“我”這個人都顯然忘記了;忘記了自身——也就是讓自身完全逃脫、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知覺所認識,這眞是一個完美的狀态。
而這個狀态不會因書種之不同而有所差别。
舉個例子來說:有一次我讀到一本名叫《吸煙無害身體》的書,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醫師懷特(WilliamT.White)。
他堅信“抽煙危害健康”的說法是“人類史上最大的騙局之一”。
在這本書裡,他如此寫道:“将極少量的礦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幾乎毫無例外地會導緻肺癌。
利茲大學的實驗心理學教授巴塞曾經連續五年用老鼠作實驗,将老鼠分成兩組——一組抽煙、一組不抽煙;結果顯示抽煙那一組的老鼠一隻也沒有罹患肺癌。
”這是我讀之再三、以至于至今仍能成誦的一段。
它不是小說、也沒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它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書中片段,它使我進入了一個世界,一個我從來不曾親曆或想象過的世界——那兒也許是一個實驗室,有許多穿着銀灰色制服的科學家正在忙碌着,其中一個手裡拎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裡頭是條剛獲診斷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緻死的混種牧羊犬。
拎着袋子這人的身後還有幾個家夥正透過幾支吹管朝一組關在玻璃箱裡的老鼠噴香煙,這個玻璃箱上貼着英文印刷字的标示:“吸煙組”。
旁邊當然就是“非吸煙組”了。
後一組的老鼠比前一組毛色白亮許多,但牠們都沒有罹患肺癌。
這一幕情景是否曾經在地球的哪個角落裡出現過?我不得而知。
但是它的确一直留存在我的腦子裡。
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确知有這麼一個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個角落裡。
當那樣的角落消失之際,我已經睡着了,脫逃到夢境裡去了。
等我醒來,完成了必要的漱洗、采買、飮食之後,另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在等待着、歡迎着我。
在那裡,有一個每天要喝兩次非常濃的湯、一個月裡吃過四回油敷羊肉、兩餐鲑魚的哲學家,有一個床前放置着打獵專用皮靴的物種發現者,有一個堅信自然本有其秩序以緻導出自由經濟論的經濟學家,有一個強調童年如“寶貴的帝王般的财富”的詩人(他怎麼會想到用帝王的财富來比拟童年?實在令人覺得詭異),還有一個在西藏乞讨到闆油、加上一點葡萄幹、紅糖和面粉,居然做成兩個布丁的女基督徒,還有一個告訴我“冷飮比熱飮多兩倍時間才能消化”的瑞士籍生理學博士兼運動醫學專家,還有一個留下過一份箴言錄的大文豪,他在他的箴言第五百五十七條上這樣說道:“我們不管經曆了些什麼,都留下它的痕迹。
每一次接觸事物,都會對我們的性格之形成有所影響——雖然是在不知不覺之間。
但是,倘若過分重視這些影響卻相當危險。
”
我相信:倘若一發不可收拾地“還有一個”下去,我就一輩子也别想提到在書店裡發生的那件事了。
總而言之:與其說我因讀書而知道了這些人,毋甯說這些人原本就在一個個由書本打造起來的世界裡,不意間卻被我發現了。
有些時候,不同書本裡不同的人在同一個問題上會争吵,但是他們各自的時空相去太過遙遠,互相沒能争吵起來。
而我的閱讀一旦介入,卻自然而然能使素昧平生的兩種思想、兩般态度、兩個信念鬧得不可開交起來。
另一方面,即使是擁有同一個名字、看來也擁有同一個生命曆程的家夥一旦出現在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