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下走到中山路一百五十五号,此處原先是一家大公委托行,許多跑單幫的買賣人出入的地方。
這些單幫客幾乎時時在台北、東京、香港和馬尼拉飛航往返,以随身行李攜帶時髦的衣飾、珍貴的骨董、價値不菲的珠寶和罕見的洋式玩具,入境即交行委賣,賺取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的傭金。
紅蓮則可以随時到此地索取任何她想要的東西,因為“大公”幕後的東家正是大夥尊為“老爺子”的萬硯方。
紅蓮兩歲的時候擁有一個眼睛可以眨動的洋娃娃、四歲的時候得到一架附有三十二枚彈鍵的手風琴、五歲的時候玩起單眼照相機、八歲那年的春天跨上一輛接裝了動力馬達的腳踏車、不告而别、一路騎到基隆。
萬硯方發動上千名庵清光棍找着她的時候,她指着西北方海天一線的遠處,隻字不語。
到九歲和十歲上,同樣的事紅蓮又做了兩次。
是否因為這三次出走而重新喚起陳秀美突然失去丈夫的恐怖記憶?她并沒有說清楚,可是爾後兩年間紅蓮的生活景況可想而知——陳秀美在母女倆的手腕上緊緊地縛起一條長約八尺的細鎖煉,煉條稍稍繃緊或松弛,陳秀美都會膽戰心驚一陣,立即摟住紅蓮、渾身顫抖、低聲啜泣。
這樣近乎病态的分離焦慮終于讓陳秀美在民國五十年秋天完全崩潰了。
九月十八号那天,台灣省警備總司令部在雲林北港地區逮捕一群涉嫌發起武裝叛亂、推翻政府、完成台灣獨立革命的人士。
由于這群人士之中有個叫詹益仁的,在虎尾開設了一月“國際照相館”,正是他們平常聯絡開會的秘密總部;一時風詭雲谲,全台各地凡是名為“國際”的照相館都受到嚴密監控。
偏偏在台中市區、台中戲院對面巷子裡也有這麼一片“國際照相館”,原本和詹益仁毫無幹系,卻飽受同名之累——九月十八号晚間八點鐘左右,突然闖進來十幾名武裝便服的人物,逢人就逮。
是時警笛蜂鳴、探燈四射,方圓數裡之内,連蟲蛇鼠蟻亦不容遁迹。
陳秀美便是在這天深夜将人文書店前後門窗自内釘闆封絕,還把紅蓮和自己纏裹了三副大鎖,捆在屋後天井裡的汲水鐵杆上整整兩晝夜。
書店的負責人錢靜農/:不得已,祇好從消防隊中請來兩名庵清光棍,持利斧破門、搶入,救出母女二人。
不料此事不密,竟然在九月二十二日上了報,鬧出一條“紅粉佳人奈何作囚”的尴尬新聞。
虧得萬硯方拉下老臉,請托了些報界高層的關系,權将消息壓了、未再渲染,才算息事甯人。
大約也就是因為這個事件,祖宗家門傳下“旨谕”:将陳秀美送入汪勳如的“河洛漢方針灸醫院”診療休養。
此外,李绶武也活動了方面上的人物,給她請得了一個“烈士遺族”的身分,既能申領些許微薄的生活津貼,還可以免試入上庠寄讀。
這就一如萬得福所言者:錢靜農幫襯盡力,非但親炙私淑,還另向幾位知名教授薦過,讓陳秀美一面治病、一面求學。
唯有一樁,那就是暫且不能與紅蓮共同居處,以減妄執煩惱。
對于當時的紅蓮來說,那可能是一段優遊快樂的日子罷?每到星期天,她便跟着孫孝胥到西門町歌廳、戲院巡走,販賣香薛糖果。
星期一則随趙太初至新公園、衡陽路一帶擺卦攤。
星期二泰半是前往“河洛”探視陳秀美——和母親的團聚彷佛應卯一般,看汪勳如問診下針、開方抓藥則是别開生面的遊戲。
星期三是陪伴魏誼正過府登堂、指點豪門巨室的廚作、庖丁設宴置席的日子。
星期四,向例作碧潭之遊,不外是由李绶武将攜着泛舟踏青,盡一日在山野間嬉耍。
這幾位“爺”字輩兒的幫朋,多不寬裕;趙太初尤稱潦倒,孫孝胥的子媳兒孫雖據着一戶狹仄眷舍,孫孝胥嫌擠,甯可同趙太初浪迹公園和防空洞。
李绶武在山上的三間茅屋也直如幕天席地的一般。
這三人的住所當然不能容留一個半大姑娘居停,是以一周之中倒有五日,紅蓮得寄宿在魏誼正的宅子。
隻周五和周六雨天錢靜農南下台中赴“人文書店”理事,紅蓮總要随同,仍舊是遊玩的意思多。
據陳秀美的記憶所及,重返台中的紅蓮經常提起的是中正路火車站附近老正興食堂的客飯、民權路鐵道邊玉光美容院自創的新款發型、河墦街醉月樓小北投浴室中的蒸騰霧汽,以及台中公園裡倒影着怪狀紅頂角亭的小小湖塘。
紅蓮再也沒有獨自前往基隆海邊遙望或追想一個永遠回不來的父親。
陳秀美說着這一切的時候,我隐約可以聽見忽而濃烈呼嘯的風吼,随風掃灌而入的雨水似乎也不時地從建築物中每一個縫隙或撲、或滴、或沖淋、或滲漏到我的臉上和身上。
我絲毫不以為意,感覺這一陣一陣的潮濕冰冷祇不過是幻象;眞正踏實的反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索:我正在一絲一縷地縫綴着一個我還來不及遇見的女子的人生。
在她初訪這世界的十二年裡,一個稚嫩、脆弱的生命已經鑄就了難以移易的主題:她必須不停地躲藏、不停地逃遁、不停地向每一個伫留停頓的當下告别;唯其如此,她才能免于那告别所帶來的寂寞罷?也正由于對一個稚嫩、脆弱的生命而言、寂寞太過強大;除了抗拒它,紅蓮便再也沒有愛人的力量。
她當然也沒有愛過我——假如過去這麼些——年來我們熱烈的交媾還有什麼肉體渴望以外的意義,恐怕祇是讓我們彼此都膠着在那寂寞的邊緣,而不知道自己終将成為它的一部分。
“她不會回來了。
”我隔着張珠簾兒也似的漏雨排串對陳秀美冒出這麼一句;說時已自覺可笑,彷佛還竊竊巴望着她會反駁我。
但是陳秀美肅然點了點頭,從書桌抽屜裡摸出一個信封,小心地避過淋滴的雨勢,遞到我的手上,道:“上回她走之前來看過我,說你要是平靜下來,還會問起她的話,就把這個還給你。
”在那個台風天,人稱台風眼無風也無雨的一段時間,天似乎是晴了;空氣有如凝結起來的膠質,吸進腔子裡便塞成泥狀。
我抄起那信封,跨步出門、走到街邊,看見滿地是折斷了的路樹枝葉、商店殘破的招牌、從不知哪一幢大廈的頂樓或陽台上砸下的塑料浪闆、東倒西歪的交通号志鐵杆。
積雨的路面浸泡着散落的電線,轎車的擋風玻璃窗中央杵着張麥當勞門前的歐式長木椅,消防栓頂挂着條不知是女人或是孩子的三角褲,敞着蓋的地下管線出入口斜斜栽着輛機車——彷佛那騎士仍俯伏洞中、正在和地底之人熱切商議着如何修複這城市的創傷。
我沿着自由路那麼走下去,滿目瘡痍的城市看似再也無法修複,一如時間曾摧折、輾壓過的生命已不能還原。
但是我仍舊像探訪一處又一處傳聞中發生過動人傳奇故事的廢墟一般,穿透台風撲襲過後零亂破敗的景觀,揭開四十多年來人們悉心經營維護的繁華樣貌,在重複疊砌的磁磚、玻璃帷幕、壓克力闆和經由狂風暴雨滌洗而顯得益發明亮新鮮的廣告字圖底下,我看見現實中早已消影匿迹的醫院、藥房、洗染店、委托行、照相館、食堂、美容院和浴池。
最後我走進公園,蹲在幾乎漂滿了塑料袋、保特瓶、錫箔包和鋁罐的人工湖畔。
若非緊接着發生的一切,那會是一次悲涼的巡禮、凄美的憑吊;我長達十年、純屬肉欲之歡的所謂初戀也将劃下一個塗染着忏情傷感色彩的休止符。
然而,這一程我走得太遠、太率性、也太漫不經心。
我忘了多年來我身上一直背着的那道符咒:無論如何不要獨自一個人出入任何的地方。
幾乎就在我曲膝下腰蹲定之際,一個碩大的黑影從我的頭頂掠過,筆直地鑽射到粼粼波光之間,冒出一圈祇有腦袋瓜大小的白色泡沫。
幾秒鐘之後,水面浮起來黑黝黝的一隻皮鞋。
我猛回身,萬得福早已一個箭步竄到我旁邊,探頭朝那隻黑皮鞋打量了老半天,搖頭喟道:“老啦!勁頭兒不足了,這一家夥紮得不夠深;再下去三寸,這隻鞋是斷然不至于漂上來的。
眞他娘的費事!”一面說着,他一面就地拾起根樹枝,抻臂跪腳、好容易從水裡夠起那隻皮鞋,順手又往湖中一擲,其勢如強弓發疾矢,皮鞋入水無蹤,再也沒浮上來。
“是個縱貫線的喽啰,打從你白面書生南下的那一程起就跟到台中來了——看這态勢,恐難善了。
”萬得福雙臂環胸,似是極不放心地瞅着那人先前落水之處,目不轉睛,眉頭卻越鎖越深:“人家可是鸠集了幾十個新幫、數萬名光棍,終有一日要摸索到醫院來,殺咱們一個積骨成山、血流成河的痛快!”
萬得福并未危言聳聽,實證都已曆曆在目。
在返回“人文”的路上,他一樁一件地指給我看:牛埔幫莊炳寅座車擋風玻璃上那把長闆凳不是台風吹的,而是孫孝胥的手筆。
栽進地下管線出入口的機車騎士是台西吳添福的小弟,幹下這起勾當的則是我老大哥。
傾倒在中山路和三民路口的紅綠燈杆乃是李绶武所為,情急出手,祇是為了不讓天道盟派出來的探子太接近“人遁陣”巽位陣腳。
還有消防栓上的那條三角褲衩亦非罡風吹至——那是個表意的認記,意思顯然是“有三方角頭到了,要與在地洪英一會”。
倘若來者祇代表某一方面或兩方面的新幫首領,消防栓上則會以透明膠帶黏附一枚市面上已極為罕見的壹角、貳角鎳币。
如果來者是四股不同勢力的代表人物,就以四色牌的紅“仕”或撲克牌的方塊四顯示。
要求訪見的角頭數目若在五以上,則其事非同小可,須大張旗鼓、另作通報才行得通。
總之,萬得福言之鑿鑿地說道:“人家早有迫着祖宗家門兒光棍速戰速決之意。
祇幾位爺的意思不急;說什麼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你老弟方才可是親眼瞧見的:萬某人不過是料理一個蝼蟻不如的東西,還費了偌大一番蠢手笨腳。
再這麼耗下去,莫不要耗得我灑尿淋濕鞋、老到連頭也擡不起了麼?”說着,他歎了口大氣,就地一轉身,肘尖抵住我腰眼、輕輕一頂,說也奇怪——前一秒鐘我還走在自由路的騎樓底下,後一秒鐘人已經給頂上了一條狹窄的扶梯,在每一階直立面的梯闆上都貼着張招牌紙,上寫“民衆旅社”、“自由路六十一号”、“電話〇四二三七一八八八”和“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片刻之後,我才恍然大悟:一旦遇上可疑情勢,萬得福或者其它熟門熟路的老鬼物們便不大從“人文”自家的正門出入,因為整條自由路凡屬單号這一面的商家、寓所在臨街三十尺到五十尺左右的深度之後,竟然都是栢通的。
萬得福和我上了民衆旅社二樓,也不理會那櫃台女中,徑往一個門上挂着“閑人勿進”塑料牌的房間長驅而入。
房裡除了堆置着掃把、拖布、滅火器和水桶之外,另有一側門;再從這側門踅進,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但是,一陣熟悉的氣味卻從遙遠的某處向我迎過來——那是混合着油脂膏藥、發黴的紙張、枯朽蛀蝕了的木料、各種化學溶劑、燃油再加上新剪的韭菜。
我們已重新回到陣中來了。
萬得福似乎并沒有忘記先前的話題、又像是得來到了陣裡才肯敞懷說下去的模樣,道:“你老弟同咱們朝夕相處、怕不也有一年多了?諸位爺一日老似一日,你也是親眼可見的,敢問:要到何年何月、你老弟才肯給咱們一個交代呢?”
我伸手向口袋裡摸了摸那信封,繼續向更深更沉更濃重的無盡黑暗信步趨走。
我知道:信封裡不會是什麼情書、相片或者其它任何表述愛意的東西,它祇不過是一張抄了阕〈菩薩蠻〉的紙片。
從前再從前,小五曾經拿着這紙片像射飛镖似地甩了我一耳光,當時它還散發着有如明星花露水般清新甜美的香氣。
之後紙片被我揉搓過、扔棄過;拾回來、抄寫上那阕難詞、又丢進字紙簍裡。
紅蓮把它偷了去,而且溫柔地警告我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它和其中的秘密。
對此刻的我來說:這張香氣早在不知何時已散逸淨盡的破爛紙片别有一種象征性的況味——它标示着我和紅蓮一切關系的起點、終點,以及像禁锢着某個生死交關的重大秘密一般怯于承擔情感重量的交往過程。
至于抄寫在紙面上的豔詞更是一個莫名的諷刺,它讀起來亦哀亦婉、如泣如訴,彷佛道盡戀人之間刻骨銘心的思慕和惆怅。
然而,四十四個字祇不過是一副妝扮冶麗的空洞軀殼,一個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謎——一場遊戲。
我掏出那封信,随手朝黑暗深處扔了,揚聲道:“你們幾個老東西誰愛玩兒誰玩兒;我不奉陪了;我玩兒不起——”我的話還沒說完,四下裡像是猛可間八門大開的密閉電影院,光線紛至沓來,頂天立地一片敞亮——我已經置身在前廳之中。
當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着信封的是孫孝胥,拈指撕開封口,叱叱丫丫地吐着氣,道:“什麼叫玩兒不起?你小子還沒開始玩兒呢!”說時口中氣息已然将信封吹鼓、登時爆開,那張紙片剛彈落寸許有餘,橫裡飛過來一支金針,恰恰貫穿紙片當央,金針帶着股旋勁兒,直把紙片戳成個風車或竹蜻蜓的模樣,繞室飛轉了一大圈子。
此際但聽汪勳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話音未落,金針卻已教魏誼正手上的一雙銀筷子牢牢實實地夾了個死緊,另隻手疊忙搶下紙片,“呼呼”
笑了兩聲,道:“君不聞李漁《奈何天》有這麼幾句:“終不然闖席的任情饕餮,先來客反忍空枵”——這字謎還是讓我這闖席的先品味品味。
”怎奈他話說多了,正待垂首展讀,指間卻空無一物;原來那紙片早被身後的錢靜農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猶似擎筆握管的模樣給搶了去。
錢靜農一邊颔首微笑,一邊環顧衆人,道:“此詞大春能解得,理當先看個賞;爾等你搶一把、我奪一把,怎地如此沒有禮數?”說時三指突然發勁一抖擻,将紙片震得舒展開來。
偏在這個剎那,趙太初亢聲喝道:“且慢!權聽知機子一言:去歲此子來日是癸巳,陽三局;在遁甲盤上看來,天盤、地盤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這叫天地同幹。
今日是癸亥日,陽九局;休門與天蓬星同宮、生門與天任星同宮、傷門與天沖星同宮、景門與天英星同宮、死門與天芮星同宮、驚門與天柱星同宮、開門與天心星同宮,亦是幹幹、坤坤、離離、坎坎之狀,這叫“星門同原”。
無論天地同幹也罷、星門同原也罷,皆是“伏吟”——绶武!你摸索我的門道也有三十年了,不會不明白“伏吟”的厲害。
祇今無論我說什麼,都有人慣同我擡杠,現我不說;你說說“伏吟”罷!”話才說到擡杠,汪勳如黃須吹掀,龇牙笑斥:“又不是坐轎,哪個同你擡杠?”
““伏吟”主兇——”李绶武截住汪勳如的話,朗聲道:“所謂“動如不動/焦惱呻吟”,确是萬事不如意。
”
“如何?”趙太初像是得了極其有力的靠山,一隻高聳的鼻子似又挺翹了幾分,當下五指一攢,将紙片攫過來,投入口中大嚼幾下,衆人祇聽他鋼牙齘齚,齛龃作響,不一忽兒竟然“古登”一聲,将紙片呑咽入腹,且摹挲着肚腹,道:“各位老兄弟,我還是那兩句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想當初各位早我兩年出窯,我留下來同得福、翰卿他們一百單八将反複研讀這世變之局,時趨所鹜,才益發明白昔日萬老畫中一叢亂竹所藏的“己卯之約”,洵不誣也!大夥兒二十七、八年都已經忍過,何不再苟且幾年、遷延幾年?須知到了民國八十八年,歲値“家人卦”——老兄弟們一個比一個淹通,豈不知“家人”之義、正在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換言之,老漕幫光棍就算要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也得到民國八十八年上才能整頓家業,“由内以相熾也”。
眼下大夥兒急慌慌知了究竟,未必占得機先,反而容易失顧生險,亂步投荒呢!”
“呿!”魏誼正一拂袖,隔空丈許以銀筋指了指趙太初的肚皮,作色道:“你這叫“中飽私囊”,還叫咱們“且食蛤蜊”,簡直豈有此理!”
聽到這一句上,我卻忍不住笑了。
魏誼正用了一句俗語和一個典故,都與吃有關。
後者出自《南史·王弘傳》,說的是沈昭略倚老欠學,不認識年少而才名俱高的王融,還故意在酒宴上向主人頤指而問:“是何少年?”王融不服,自道:“仆出于扶桑,入于旸谷,照耀天下,誰雲不知?而卿此問。
”王融自比太陽,不免傲岸了些;然而沈昭略本是個草包,的确連“扶桑”、“旸谷”的出處都聽不明白,竟然答道:“不知道這碼事——來,且吃蛤蜊罷。
”(“不知許事,且食蛤蜊”)用這個典故,便常是指稱人不求實是、但知敷衍。
我之所以會笑出來,也是由于魏誼正的表情;他看似忿忿、實則眼角眉梢具現調侃頑皮的神色——因為這“且食蛤蜊”一方面暗喻趙太初為沈昭略,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拿王融來比拟我了;起碼這一室之中堪稱少年的,畢竟祇我一人。
果不其然,錢靜農頓時看我一眼,拊掌樂道:“三爺眞會罵人——祇不過太初的顧慮未必無理。
試想:大春初來之日,也曾明白說到,有人向大春諄諄示警;切切不可持之告人——”
“所以我說是小妮子多事。
”魏誼正嘴上硬,卻忍不住偷眼噓了噓李绶武。
錢靜農則一正面容,接着道:
“不然不然,請溯其源——說不定正如當日绶武所謂:紅蓮也早已知悉了某些秘聞,卻礙于什麼緣故,刻意隐瞞。
啞巢父!我如此作想,你道是也不是?”
李绶武眉一擰、鼻一皺,臉上那不知幾千百粒麻瘢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個個兒浮跳了起來,——這可是我頭一次見識到他歡悅的笑容,他笑着說道:“都讓你說了罷,何必問我呢?”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地上爆成一片一片的信封,掏出放大鏡來細細勘察了半晌,略一沉吟,仍無煩言,祇将紙片悄悄地收進口袋裡。
對面汪勳如卻将忍不下,沖我斥道:“小子方才在陣中既然憋不住要說,何不就給個痛快?還吞吞吐吐地幹什麼?”
“人家壓根兒沒說,哪兒來什麼“呑呑吐吐”?又不是牛!”趙太初這樣反唇相譏,倒教我窺見個态勢:這六個老家夥對于〈菩薩蠻〉中所藏字謎之應否揭露、其實各有不同的想法。
汪勳如顯然最是急切,魏誼正也頗欲知其詳;趙太初則激烈反對,錢靜農似乎認為字謎謎底另有曲折,該俟機待時而解,李绶武根本是成竹在胸,一副隔岸觀火、無可無不可的模樣。
唯獨那孫孝胥滿臉哀矜,彷佛别有愁悶傷懷之事,端的是心不在焉——然而,就在衆人寂寂不語之際,他那張紅赤通通的臉卻沖我一昂,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有些事兒原不該我這行就将木的老朽貧嘴咭舌;不過,咱們家小五可是個老實孩子,你究竟存的什麼心思最好給她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嗯?”
我沒提防他會岔到這一枝上來,胸臆間一陣緊,像是徐老三形容過的:打着手槍時卻給滿街的人看見了。
我很想硬着頭皮答一句:“我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