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裂把轎子窗戶的竹簾撥高一點兒,往左面那長街遠處眺望。
目光注視熙來攘往的人群裡兩條身影。
——沒看錯。
荊裂提着雁翎刀踏出轎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擱在肩頭,遠遠瞧着那兩人。
那兩人也馬上察覺了,同時止步,隔着人叢遙視荊裂。
兩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風塵仆仆的遠行裝束。
男人是個三十來歲漢子,那高大碩壯的身材很是顯眼,兩肩卻斜斜沉下來,一雙猿臂垂下交疊在下腹前。
他瞎了一隻左眼,把頭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邊遮蓋那孔洞,神貌很是強悍。
他旁邊的婦人發髻衣飾都很尋常,站姿卻比街上許多男子都要剛挺,長得圓臉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膚,雖不清秀,卻另有一種健康的吸引力。
看她神态似是那獨目男人的妻子。
這兩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說特别又不算很特别。
最顯眼之處是兩人身後,都背着一根套住布囊的長條物事。
男的那一根長有八尺餘,比他身材還要高;女子背的則略短略細,但也相當于她的高度。
荊裂能在人群裡發現這兩人,不單是因為他們背後的“東西”,而是因為他們行走的步姿:那如魚過水般的動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輕捷省力。
這種微細的差異,普通人的眼睛無法察辨;但是高強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裡,隻要看見一眼就能互相辨認。
兩人這時也已判斷出,荊裂跟自己是同類。
“荊大爺……”沙南通趕上來問:“什麼事情?”他也循着荊裂的視線瞧過去,但看不出人叢裡是誰格外吸引了荊裂的注視。
荊裂遠遠朝那兩人咧齒微笑。
他盯着那個男的,頭略向旁側了一側。
——示意“我們找個地方”。
獨目男人微微點頭。
荊裂拍拍燕橫的轎子:“我有事情。
你先去吃飯拿錢。
我來找你。
”說完不待燕橫答應,就走進那條街。
燕橫開口欲問,卻已來不及了,心中滿腹疑團。
“荊大爺!”沙南通高呼:“我們的總号在老虎巷那頭,從這裡走——”
荊裂不耐煩地揚揚手,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岷江幫全個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問問人不就行了?”說着繼續走進那長街。
荊裂跟那對男女在人叢中隐沒。
沙南通沒辦法,隻好吩咐轎子繼續往總号前進。
又走了一段路,一個青年氣喘籲籲地從橫街出現,趕上轎子的隊伍來。
沙南通早就看見,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縣那邊的日子多,我有事情問你。
”沙南通搭着張三平的肩膊,盡量壓低聲音。
他一邊繼續跟着轎子,一邊問:“你有沒有聽說過,青城派有個劍俠,是姓燕的?”
張三平本來還在透着大氣,一聽這話臉容一緊,呼吸也停頓了一會兒。
“總管,你是說……姓燕的?……沒有聽錯?”
“隻聽過一次,但是應該沒有弄錯,不是姓燕就是姓嚴,頂多是姓殷……怎麼了,你的臉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來的路上聽說的……”張三平低聲說:“灌縣那個莊老爺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裡望亭’打群架……詳細的我不知道,隻聽人家說,那場架裡,有個青城派的劍俠下了山來調停,隻用了一劍,就讓亭子内外所有人都住手了。
那位劍俠就是姓燕的……跟他對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積的福。
總管你道這人是誰?”
“别打啞謎,快說!”
“不就是那個‘鬼刀三十’!”
“鬼刀陳?”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來。
“那個鬼刀陳?就隻一劍?”
張三平猛地點頭。
“聽說那位劍俠還是個沒長胡子的少年……總管,你問這個幹嘛?……”
沙南通卻已沒再搭理他,眼睛隻管瞪着燕橫的轎子。
燕橫坐在轎裡,感到不大舒服。
他自小到大隻用腿走路,這轎子把他左搖右晃,自己卻又控制不了,很不習慣,平生第一次覺得坐着比走路還要難受,轎子窗外的街景他更無心觀賞。
因此他看不見:手上提着布包長劍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條街上,牽着馬兒從轎旁經過,走往南城門的方向。
這兩個曾經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離,就此擦身而過。
他們的手上,同時各自緊緊握着用布帛包裹、剛剛得來不久的佩劍。
他們此後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