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石想不明白,當年這錢怎麼來得這麼慢,自己拼死拼活教四個徒弟,外帶耕三畝田,日子還是過得緊緊巴巴的。
如今每日隻去糧倉逛個時辰,喝一壺茶,再教士卒們用一刻時間打個套路,每月的錢都花不完。
這時才知道朝廷官吏的薪水都有兩份,十九兩銀子的俸祿還隻是擺出來給百姓看的,背後還有份官吏人人都有的月例。
林山石不知道算什麼級,反正跟糧倉的總計吏拿得一樣多——三十五兩一年,按月份發放。
這幾日,天氣剛剛轉熱,糧倉又發了份酷暑寒冰費,整整三兩銀子,說總管、計吏、教頭們辛苦了,好弄點冰好放在家裡降暑。
林山石一邊竊喜,一邊不安。
心想:若坐在這兒喝茶就要酷暑費,那些烈日下耕田的怎麼算?當官的還不做事,那就真沒良心了。
可是林山石還真做不了事,剛想再教士卒幾套拳,發現整個倉庫的人,全部懶洋洋地不幹,他們都覺得練了一炷香的套路,就夠給朝廷面子了。
林山石和木頭癡一頓大罵,照樣無濟于事。
林山石道:“你們再這樣,我就要撤你們的職,砸你們的飯碗。
”
幾個士卒冷笑兩聲,不以為然。
一個平素裡吊兒郎當經常遲到的漢子,躺在糧食上喝着酒道:“喲呵,這麼橫,還沒有擡成正黃旗吧,就把我們當奴才用了?還是生個女兒好啊,父憑女貴啊。
”
林山石正要發火,教頭周駝子攔住,小聲道:“總教頭别生氣,這群人大半是滿人,有些還是從龍入關的八旗後人。
這撤職的話就别說了,他們生下來就是吃皇糧的。
滿人願意練多久就練多久吧。
大清不缺這幾個錢。
我把那十幾個漢人叫過來再練練?”
林山石冷哼道:“都是兵勇,隻練漢人,不練滿人,這算什麼?那就都不用練了。
”生了一肚子悶氣,隻好接着喝茶。
就這樣日複一複,蹉跎歲月,時不時領一些不明不白的銀子。
銀子一多,漸漸地不安倒多于竊喜了。
他經常問自己,憑什麼賺這麼多錢?倒一不小心就想起強盜、小偷來。
終于有一天,黎知府痛罵,說衙門人浮于事,作風散漫。
要求所有公門人員,不準躲着喝茶,全部下到村裡去種一日的蘭花。
要與民同苦,親曆躬為打造“繁花漳州”。
倉庫裡有身份的官吏頓時怨聲載道,覺得這黎知府就喜歡玩這表面文章。
林山石卻很高興,賺了這麼多銀子,正覺得不安,終于有個報效家鄉幹點實事的機會了。
當天第一個跑到地裡,拿起鏟子,烈日下賣力幹了起來。
林山石聞着這土地的清香,感覺找到了自己的根,那是一種獨特清甜的韻味。
見其他的同僚,有穿着皮靴下來鏟了兩三把土的,有幹脆就坐在水邊吃花生的,有在那聊天大鬧的,居然還有出錢買替身來幹活的。
林山石長歎一聲,覺得老百姓真劃不來,養豬比養他們好多了,鋤頭就握得更緊了。
田野身後,閩南畫派的畫師們悉數來到,正在抓緊記錄這官民一家、政通人和的場景。
閩南詩社的人更是當場寫出幾十首詩歌,說要文以載道,讴歌盛世裡與民同苦的政迹。
忽然間,官吏們都下到土裡,也不罵知府了,也不罵命苦了,拼命幹起活來。
林山石擡頭一看,黎大人的馬車已經到了。
馬車後邊是更多的畫師、詩人。
黎知府帶着主簿、通判走下馬車,深情地捧起一把泥土,眼裡閃爍着淚光。
他不理會衆人,徑直走近一個真正的農民身邊,輕拂着他的肩膀道:“老鄉,收成還好吧?”
那老漢沒回頭,蹲在地上幹活,慢悠悠地道:“好個屁。
你不知道今年幹旱啊,下個雨像陽痿的尿尿,水庫的一點水還都用來種蘭花了。
”
黎知府臉凍住了,通判正準備發怒,剛升為捕頭的徐精一腳踢了過去,叱道:“跪着說話,你也不看看誰來了。
”
老漢一個趔趄,被踢得生疼,偷偷望着身前的一群大人。
剛才老農式的慢悠悠不見了,雖仍不知眼前是誰,但看着架勢,隻怕比裡正還大一級。
當場腿就軟了,跪在了地上直哆嗦。
黎知府臉上陰晴不定,突然把手上捧着的泥土扔到徐精的身上,大罵:“混蛋!應該跪下的是你!多好的百姓,以後誰趕随便踢百姓的,我就扔誰。
這樣做,還期待百姓說點真話嗎?要知道,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說真話的沒了,江山社稷就危險了。
”
身後頓時一片雷鳴般的掌聲,有兩個詩社的文人當場感動得飙淚。
林山石也叫起了好,但心裡很複雜,一邊為徒弟徐精而難過,一邊也為黎知府的行為五味交雜。
他跟這位知府打過幾次交道,深知此人不露聲色的功夫,明明不算好官,偏偏你還說不出什麼來。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大人物吧。
林山石繼續幹活,但想起老農的話,又覺得幹活也是種罪孽,于是就歎了口氣,跟着其他的小吏喝起茶來。
夕陽西下,林山石準備離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