闆子,犯人躺在闆子上,鐵環夾住自己的手和腳,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沒人管你,沒人說話,沒有意義。
在這擡頭看不見天,低頭望不見地的地方,你就這樣躺着,就如一根木頭,這就是監獄最重的刑罰。
洞門一關,你被萬丈紅塵抛棄。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去,也不知道在這裡可以幹些什麼,隻有死寂,絕對的死寂環繞着你。
這比木闆子、老虎凳、十指穿心等更能摧毀人——人可以活在悲慘裡,但不能活在飄渺中。
剛開始大約兩個時辰還好,樂得清淨。
過了兩個時辰,林山石就出現了幻覺,強烈的口渴,強烈地想跟某個活着的東西說話。
身體完全不能動,尿在身上還是其次,經常覺得腰部、腿步都被蟲子咬了,又麻又癢。
腳上的肉開始腐爛了,卻愛莫能助,甚至不能用手撓一下。
黑木洞,黑木洞,自己果然是黑色洞裡的一塊木頭。
他開始有一種回到人群中的強烈沖動,如果能夠回去,跪着求别人也行。
隻要活着,哪怕多一會兒——這就是全部希望。
又過了幾個時辰後,林山石感覺自己從意識到身體一潰千裡了。
他哭着大叫希娣,又說出一串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若有六道輪回,他已經不在“人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劫,又或許隻是幾柱香。
林山石恢複了部分感覺。
洞頂有一些積水,髒兮兮的水時不時掉下來幾滴。
林山石下意識地張大嘴等着,不知等待了多長的時間,舌頭麻掉時,勉強接到一滴。
人又活了過來。
活過來更加痛苦,但就是不想死,其實不是自己不想死,是有種巨大的力量不想死。
他也想自己憋氣憋死算了,可到了最後時刻,鼻子總會不聽話,自動調節過來。
林山石發現,人隻是一顆棋子,貪生怕死是一種設定好的路數,誰都不是下棋的人。
漸漸地,洞裡積水日多,自己的身體泡在水裡邊,就像具餓殍浮屍,耳邊響起哀樂,像是丫頭喜歡吹的埙。
他覺得背後不光是癢,而是被蛆爬滿了身子。
頃刻,一種強烈的恐懼,如冰雪突至,身體刹那間每根汗毛都打起了冷顫。
腦袋卻莫名亢奮,他不想死,于是猛運一口氣,把身上的蟲子抖掉。
等累得虛脫時,往事就如同皮影戲般一幕一幕的自動放映。
他出身在山裡,自幼貧困,一個村的人都是一個祖宗卻常常為一口井水打得頭破血流。
父親告訴他若能學門本事混出村子,日子就好過了。
于是他拜入白鶴門,比誰都用功,師父告訴他學成之後就江湖之大任他闖蕩,于是他謹守門規,日夜苦練,根本感覺不到快樂。
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姓黃的姑娘,一整年裡天天夢見她,但少林規矩何等森嚴,未出師者嚴禁約會,等他出師時姑娘已經有主了。
後來他娶了袁氏,在漳州城裡站穩了腳跟,心心念念的仍是闖蕩江湖,現實卻隻有柴米油鹽。
這種日子與其說是幸福,不如說是習慣。
妻子跟他說再過幾年,攢夠了錢家裡好過了就放他出去,可這錢好像什麼時候都賺不夠。
他每天聞雞起舞,别人都說他喜歡功夫,其實一開始他隻是為了博一個前程,等他真的喜歡功夫的時候,妻子告訴他功夫已經沒有用了。
他也曾心滿意足,望着耕牛曬太陽,沒事數數徒弟,誰知道這一切有沒有意義。
他想生個兒子完成自己的江湖夢,結果生了個注定要嫁走的女兒,這個毀了自己夢的女兒多麼可恨,偏偏又成了自己現在最大的牽挂。
三十多年了,他好像一直活着,又好像從沒真正活過,他隻是一個泡影,打碎在“争取将來”的随波逐流裡,到現在卻發現沒有多少個值得回想的過去。
終于有一天,月下空明,他決定做一回自己,抛妻棄女,行走了幾十天的江湖,結果被捕了。
黑木洞裡黑洞洞,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時辰。
原來最難忍受的不是痛苦,而是這樣的“不存在”。
為了避免“不存在”,林山石又想起了白鶴拳理,心裡頓時有了片刻的安甯。
他的腦袋裡突然閃現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拳法拳理來,一些沒想通的武學問題居然想通了,渾身彌漫着一種輕安式的喜悅。
當黑木洞門打開的一瞬,林山石終于想通了自己為什麼不恨“好弟兄”白栾和馬季了。
因為自己有太多的時間并不存在,被消耗在無止境的聽話與昏庸裡。
也就這幾十天離家出走的時光:荒山古廟,早春夜雨,師門召喚,江湖子弟江湖老,浪迹天涯一壺酒——是為自己活着的,這又叫他怎麼恨得起來?
從他真正喜歡白鶴那一刻起,哪怕飼料再精美,他已經無法安心做一隻家畜了。
轉眼正月十五,他被綁赴沙場,本來告誡自己絕不腿軟,但事到臨頭腿還是軟了。
林山石心想:都快死了,老子就不勇敢了,怎麼了?
法場殺人,就是每一個城鎮的節日。
全城老老少少早已經圍了好幾圈,伸長着脖子望着将死去的人,個個露出興奮的光芒。
看殺人本就是空虛生活最好的調劑,回到家都能回味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滿城空巷。
每當犯人上了刑台,邊上就傳來熱切的期盼:“大俠說幾句吧,反正要死了,就說幾句吧!”
終于碰到一個哭着蹦出一句:“老子十八年後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