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這些,但我覺得随便弄個大帽子就把無罪的人幹掉,這不對。
若人沒了,哪來的江山社稷?若人可以用莫須有的罪名被幹掉,這樣的江山要了又有何用?”
玄烨愣了愣,道:“你太簡單了,有時還很天真。
你當這江山真是皇帝一個人的?這是滿清勳貴共同的。
愛新覺羅家隻是推出來的共主。
你見過我後宮的妃子,你是第一個敢說她們醜的,平日裡聽得最多的詞語就是國色天香,就像朕聽得最多的天下第一巴魯圖。
但為什麼要娶她們?因為朕也需要她們的家族支持。
他們家族也需要朕挺着他們——朕講的你這樣的女子是不懂的。
”
林芷彤道:“聽得懂,其實就是狼狽為奸。
你們湊在一起分肉,若你分得不勻稱,他們不滿意了就能換了你,若你分得勻,他們就叫你明君。
對吧?”
玄烨道:“你說得也對,這江山是八旗先祖用血肉打下來的,打江山自然該坐江山。
”
林芷彤道:“對。
書裡的土匪都是這樣講的。
”
玄烨站起道:“大清是正朔,不是土匪。
”
林芷彤道:“赢了就是正朔,輸了就是土匪。
就像當年明朝叫你們和現在你們叫張獻忠他們一般。
”
玄烨失笑道:“真沒想到一個女子有這麼怪的見識,若不是親眼見着,還以為是黃宗羲、顧炎武那幾個異端來了。
”
林芷彤道:“我哪算有見識啊。
隻是敢說而已,這樣想的人多了。
田裡的農民都知道當官的是狗腿子,隻是都不敢明說,怕被折騰而已。
我就無所謂了,我從小就是女俠。
若話都不敢說,還談什麼女俠?”
玄烨道:“看來武還是不能不禁——朕已經答應你了,等會兒就放耿聚忠跟你回府。
今日之事,你也不要外傳。
”
林芷彤道:“知道。
男人都不喜歡被女人打敗。
你要寫張聖旨,否則你賴賬了怎麼辦?”
玄烨睜圓眼睛道:“朕豈是言而無信之人,你不知道一言九鼎嗎?”
林芷彤道:“不一定,男人耍起賴來更無恥,他會事後說這是三十六計——無恥的人都會給自己編好借口。
”說罷又把匕首抽了出來。
玄烨顫抖着拿起毛筆,覺得千秋萬代君王,奇恥大辱無過于今日。
咬了咬牙齒,頓時把筆往地下一抛,道:“你要朕寫憑證,朕偏就不寫——城下之盟,朕絕不簽,你殺了朕便是。
”說完昂着頭,閉上了眼睛。
林芷彤沉默了一下,緩緩地把匕首放下了。
玄烨還是氣鼓鼓地站着,隻偷偷張開一半眼睛。
林芷彤坐在龍椅上,突然道:“其實耿聚忠不是我第一個男人。
我的第一個男人在漳州。
”
玄烨睜開眼,疑惑地望着這個女人。
林芷彤道:“後來我家出了點事,那個男人居然就不要我了,怕耽擱了他的前程。
他隻要做個州府的捕頭——其實這個捕頭比得上從小和他玩鬧的我嗎?”
玄烨強笑着道:“州府捕頭頂多算個從七品,為了這樣頂帽子,不要青梅竹馬的美人,真是糊塗極了。
”
林芷彤道:“是啊,我想他如今也多少會後悔吧,就算如今不後悔,明日、後日、老了後、快死時,總會有一天想到我就流淚的。
若是所有感情都沒有了,所有回憶都不見了,隻有位子、江山、虛情假意的吹捧,你就真是孤家寡人了。
”
玄烨一震,心裡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小時候和耿聚忠、柔嘉公主一起在大樹下玩鬧的場景,瞬間浮現在眼前,趕也趕不走。
他知道,自己就是孤家寡人。
玄烨輕聲道:“朕就是寡人,寡人就是朕啊!”
林芷彤捋了捋頭發,道:“哥哥,我走了,你既然答應了放人,本就不該再逼你簽字了——你不要讓我這個女人看不起你。
”言罷後,她自顧自地走出養心殿。
對外邊守候着的三德子道:“準備點冰,一個人進去,皇帝哥哥剛才摔了一跤,臉上有些腫。
”
三德子趕忙入殿,見皇上默默地站着窗台邊,呆呆地遠眺。
三德子不敢打擾,任冰塊化在手上。
玄烨突然歎氣,道:“百年世事三更夢,萬裡乾坤一局棋。
古來多少英雄漢,南北山頭卧土泥!”
三德子一震道:“萬歲爺,您在說什麼?”
玄烨轉身一笑,道:“皇阿瑪的詩,順治爺寫的,寫得好嗎?”
林芷彤回家開始清理包裹,順手把太師府的金銀搜刮了一大包,心想反正耿聚忠也是個貪官,他若倒了,這些金銀留着也沒用;他若不倒,這玩意總有人源源不斷送過來。
第二日,耿聚忠回到了府上。
幾日牢獄并未消磨掉他的風流潇灑,隻臉色略有些疲憊,仿佛裹着一層青暈。
林芷彤見他回家,走上前去,輕輕摟過的耿聚忠道:“回來了真好,本女俠終于把夫君救出來了。
”
耿聚忠流着淚也摟過林芷彤:“芷彤。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這幾日,我算是明白了詩歌的滋味。
”
林芷彤一個巴掌打在耿聚忠的臉上,望着發愣的耿聚忠道:“救你,是我的義氣。
打你,是為了肚裡的孩子。
現在開始我們兩清了。
耿聚忠,從今日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本女俠把你休掉了。
”
說罷,她拿起早就整理好的包,離開了太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