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姓名,然後掏出一份文件讓他過目,上面有省市幾個領導的簽字。
你們是……
我們是聯合調查組的,請你走一趟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想打手機,來人不客氣地一把搶了過去。
一輛挂公安牌照的小轎車已威風凜凜等在賓館門外。
從此,他便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幽禁生活。
每天,太陽照樣升起,天穹依舊一片蔚藍。
房間是優雅的,包着華麗的牆裙,貼着淡黃色壁紙,對面牆上還挂着一幅油畫,好像是梵高的《星夜》,當然是膺品。
那強烈的色彩、湧動的星空和瘋狂的草木以及刺向天空的鋒利的尖塔,都讓他這個不懂藝術的凡夫俗子有一種心靈的震撼。
天才的梵高最後終于瘋癫,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這幅畫大約就是在他發瘋之後創作的。
梵高啊,你似乎理解了人世間所有的一切,為何人世間卻難得有人容納你、理解你?在烈日暴風饑餓寒冷寂寞孤獨和世人的白眼譏笑中,你沒有家庭沒有金錢沒有名譽沒有女人的愛,隻有你對生活的渴望和熊熊燃燒的激情,隻有你的才華你所創造的非凡的美,你的人生信念和意義伴着你,就這樣瘋狂地活着,而後又瘋狂地死去了……
除了房間,飯菜也是優雅的,連每天接觸的人也很優雅,隻是一切似乎都改變了。
人們走進來又走出去,同樣的話問過來又問過去,一切似乎都在重複。
他們讓你仔細回憶過去的一切,包括每一個細節。
但是他總覺得,這些人一定是搞錯了,不住地向他們解釋和說明,以期望他們能夠認識自己的錯誤。
但是,這些人的神經都很健全,始終微笑着,無動于衷地聽着他的解釋和說明,又似乎根本沒在聽,而隻是擺個樣子罷了,使他忍不住疑心眼前是不是一個個工藝精湛、形象逼真的小道具。
回憶有時是痛苦的,但又必須回憶。
住在這種地方,幽閉的時間長了,韓東新覺得自己的頭腦遲鈍了許多,費了好長時間,才斷斷續續把那件事的前後經過複述下來。
這麼說,你把五萬元現金拿回了家?
是的。
但是,第二天就交到了劇團,這是有賬可查的。
在場的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愛人在古城劇團任什麼職?
名譽團長。
好。
還有一個問題,你難道不認為,十九局之所以願意支付這筆你所說的贊助,和你的職務地位有什麼關系嗎?
我當然不這樣認為,這和我毫無關系,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
但是,我們要提醒你,十九工程局不是古城區紡織廠改造項目的承包商之一嗎?
這一點我的确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麼能不知道?
韓東新有點惱火,正要再複述改造項目發包的全過程,其中一個人又擺擺手說: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
不過,我們還要提醒你,這次事故,就發生在十九工程局的一個工程隊。
在此後的反複思考中,韓東新愈來愈确信,這實在是一個陷阱一個圈套,自己不知不覺竟讓他們給套進去了。
然而,究竟是誰在幕後指揮這一切呢?是齊秦還是全世昌,或者是那個馮慧生?對啦,馮慧生不是單龍泉的死黨嗎?但是,說來說去隻怨自己,自己當時怎麼竟一點兒也沒有警覺,鬼迷心竅接受這一筆贊助呢?如果不發生那場坍塌事故,也許就一切都過去了。
但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腥事故偏偏發生了,就像魏剛說的,能不找一個人扛着嗎?而且如果從根本上講,自己也的确是有責任的,面對那六個無辜的死者,自己的确應該承受應有的懲罰。
但是,除了我,誰還應當承受更大的懲罰?而且,愈這樣想,韓東新又愈是有一種感覺,似乎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即使不發生那起血腥事故,自己也定會遭受某種别的懲罰,想躲也躲不過,這就像姐夫魏剛說的,咱們現在已經處在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腹背受敵……一想到這裡,韓東新反而變得十分坦然,心裡的罪孽和悲憤感也一下子全消失了。
也許從離開孚美公司,步入官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扮演着人生的悲劇?
也許這一悲劇命運,從老爸和姐夫魏剛那個時候就注定了?
韓東新反複地這樣想,想累了,就死死盯着梵高的那一幅《星夜》,似乎想從那一大片一大片瘋狂的色彩中找出什麼永恒的答案來。
沒想過。
你呢?
我……
算了,咱們彼此彼此。
對,彼此彼此。
兩個人又笑了一下,冷淡地握一下手,便頭也不回地各奔東西。
遠遠地,韓東新看到,魏剛領着姐姐韓東萍、侄女冉冉都靜靜地站在一輛小車邊。
閻麗雯也來了,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兩隻眼顯得格外大,怪吓人的,看到他,閻麗雯飛快地跑了過來,一拉住他的手,便哇地哭了一聲,又強咽着,淚水模糊了她那一張清秀的臉。
這時他又看到,遠遠地還站着一個人,高大魁梧,骨骼分明,很像是趙廣陵……但他什麼也不想說,一言不發地和大家握手擁抱,一言不發地鑽進車裡,癱軟地靠在了車座上。
天涼了,一年一度秋風勁,大街上已飄起了黃葉,一片一片的。
這時,魏剛忽然指指後面說:看到了嗎?來接馮慧生的,除了文化局的焦和,還有齊秦呢。
馮慧生被撤職了,焦和自己辭了職,單龍泉這幾員大将,上得快也下得快,下一步就看齊秦了。
韓東新茫然地看着他,什麼也沒有說。
對于政治的認識,魏剛一向自以為是深刻的;對于古城這片土地的了解,魏剛也自以為是清醒的。
但是,直到韓東新真的被人帶走了,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這種認識和了解還是多麼地膚淺。
家裡一下子就像塌了天。
大家都不約而同圍坐在老嶽父已經灰暗的客廳裡,一個個垂頭喪氣,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似乎滿屋子彌漫着可燃氣體,一點聲響一下碰撞就會引發可怕的爆炸……隻有韓東新那個才三歲大的孩子,看着這個又看看那個,剛要說話,閻麗雯啪的就是一巴掌。
孩子委屈地大哭起來,撒腿就往樓上跑。
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叽叽在樓上躺着呢,閻麗雯吓得又把孩子追下來。
這孩子更委屈了,幹脆躺在地上打開了滾……韓愛國唉了一聲,一把摟住孫子,竟滴下兩滴老淚來。
韓東萍倒像是女中豪傑,瞪老父親一眼說:大家也别哭喪着個臉,還是快想想辦法吧。
爸,你當了一輩子的官,故舊門客那麼多,平時跑斷了門,現在出了這麼大事,就沒有一個能幫得上忙?
如今的韓愛國,的确已經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孫子那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半天才說:
如今的人淺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裡會站出來說句話?況且這個全世昌是外地來的,省裡幾位主要領導也換了,我們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協,哪裡說得上話?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電話,不通的不通,占線的占線,明兒還是親自下一趟省城吧。
對,該找就得找,該說的話就要說,反正他們又把你怎樣不了。
韓東萍說到這裡,又扭頭對丈夫說:還有你,平時總說和全世昌是老同學,關系硬得很,還不趕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韓東萍又說:依我看,這幾天麗雯就不要回家了,媽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這兒,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行……閻麗雯應着,再也說不出别的話來。
魏剛本想安慰閻麗雯幾句,看看韓東萍已站起來,覺得又似乎不妥,隻好招手叫上女兒,一家三口離開了老嶽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