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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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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釀造的梅多克,從多個角度認真品嘗一番,俨然在琢磨文章的風格。

     “凡事都是這樣——歸根結蒂,最管用的是開動自家雙腮掏自家腰包來學,而不是書本上得來的現成知識。

    ”堇拿起酒杯,學敏的樣子小心翼翼啜一口葡萄酒,送入喉嚨深處。

    沁人心脾的餘味在口中滞留數秒,旋即像夏天樹葉上的晨露蒸發一般利利索索地消失了。

    這麼着,舌頭得以作好品嘗下一口菜的準備。

    每次同敏一起吃飯交談,堇都有所收獲。

    在自己有那麼多不懂的東西這一事實面前,堇不能不感到驚愕,也隻有驚愕而已。

     “這以前。

    我一次也沒考慮過要成為自己以外的什麼人。

    ”一次,也是因為比以往稍稍多喝了一點兒葡萄酒的關系,堇毅然向敏說出心裡話,“但現在有時很想成為你那樣的人。

    ” 敏一時屏住呼吸。

    随後像改變主意似的拿過葡萄酒杯,湊到唇邊。

    由于光線的作用,一瞬間她的眸子仿佛染上了葡萄酒的深葡萄色,平日微妙的表情從她臉上遁去。

     “你恐怕還不了解我,”敏把酒杯放回桌面,以平和的語調說道,“這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距今十四年前,我成了真正的我的一半。

    如果在我還是原原本本的我的時候見到你,那是多麼好啊!可事到如今,怎麼想都沒用了。

    ”堇大為意外,一時目瞪口呆,以緻當時理應問的都錯過機會沒問——十四年前她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成了“一半”?“一半”究竟怎麼回事?結果這謎一般的話語更加深了堇對敏的向往之情。

    好一個奇女子!通過斷斷續續的日常交談,堇得以把握了關于敏的幾點情況。

    敏的丈夫是日本人,年長五歲,曾在漢城大學經濟系留學兩年,講一口流利的韓語。

    為人寬厚,極有工作能力,實際上是他在給敏的公司掌舵。

    雖說公司裡族人多,但講他的壞話的人一個也沒有。

     敏幼年時鋼琴就彈得好。

    十幾歲時,已在以少年音樂家為對象的幾個比賽上獲得了最佳演奏獎。

    其後進入音樂大學接受名師指導,繼之被推薦赴法國的音樂學院留學。

    從舒曼、門德爾松等後期浪漫派到弗蘭克、拉威爾、普羅科菲耶夫等等,她都是節目演奏的中心人物。

     感覺敏銳的音色和無懈可擊的技巧是她制勝的法寶。

    學生時代就舉辦了幾場音樂演奏會,反響也好。

    作為鋼琴演奏家的前程在她眼前光閃閃地鋪展開去。

    但是,也是因為留學期間父親病情惡化,她合上鋼琴蓋回國了。

    自那以來手再沒碰過鍵盤。

     “怎麼好那麼輕易放棄鋼琴呢?”堇不無顧慮地問,“不想說,不說也可以。

    可怎麼說呢,我是覺得有點費解。

    畢竟在那以前你為當鋼琴家犧牲了很多很多嘛,是吧?”敏聲音沉靜地說:“我為鋼琴所犧牲的不是很多很多,是所有一切,自己成長過程中的一切。

    鋼琴要求我付出我的全部血肉作為供品,而對此我從沒說出半個不字,一次也沒有。

    ”“既然這樣,放棄鋼琴就不覺得可惜?都已到了隻差一步的地步。

    ” 敏像是反要對方回答似的定定地注視堇的眼睛,視線很有穿透力。

    一對瞳仁的底部,猶如急流中的深淵似的捉對翻卷着幾道無聲的波瀾,而其複原尚需一點時間。

     “問多了,對不起。

    ”堇道歉。

     “哪裡。

    隻是我表達不好。

    ” 這個話題在兩人之間再未提起。

     敏在事務所裡禁煙,不喜歡别人當着自己的面吸煙,所以堇開始工作後不久便決心戒煙,但進展頗不順利,畢竟以往一天吸兩包萬寶路來着。

    此後過了一個月,她像被剪掉長拖拖大尾巴的動物似的失去了精神平衡(雖然很難說這本是賦予她性格特征的一項資質)。

    理所當然,她時不時深更半夜會打來電話。

     “想的全是煙。

    睡不實,一睡就做惡夢,不争氣的便秘也來了,書看不下去,文章更是一行也寫不出。

    ” “這情形戒煙時誰都要碰上,多多少少,一時半時。

    ”我說。

     “說别人怎麼說都容易。

    ”堇接道,“首先你生來就沒吸過煙,不是嗎?” “如果說别人都不容易,這世界可就陰冷透了危險透了。

    ”堇在電話另一端久久沉默,東部戰線的亡靈們搬來的那種滞重的沉默。

     “喂喂,”我招呼道。

     堇這才開口道:“不過說實在話,我寫不出東西恐怕不完全是戒煙的緣故。

    當然那是其中一個原因,但不全是。

    或者說戒煙似乎成了一種辯解——‘寫不出來是戒煙的關系,沒辦法啊’。

    ” “所以格外氣惱?”“算是吧。

    ”堇少見地坦率承認。

    “而且不光是寫不出來,最叫人不好受的,是對于寫作這一行為本身不能像以前那樣充滿自信了。

    回頭看一下前不久寫的東西也覺得毫無意思,連自己都不得要領,不知想要說什麼,幹巴巴的。

    感覺上就像從遠處看剛剛脫下的臭襪子一下子掉在地闆上。

    想到自己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特意寫這種貨色,話都懶得說了。

    ” “那種時候,隻要半夜三點多打電話,把墜入平和而有符号意味的夢鄉的某個人象征性地叫起來就行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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