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然而我在此感到的是無可名狀的深深的寂寥。
蓦然回神,幾種顔色已從圍攏我的世界中永遠失去了。
我得以從這空空蕩蕩的情感廢墟——從這凄清破敗的山頂一覽自己人生遙遠的未來。
它類似小時在科幻小說插圖上見到的無人行星的荒涼景緻。
那裡沒有任何生命的律動,一天長得驚人。
大氣溫度非熱得要命即冷得要死。
将我拉來的汽車不知何時已杳無蹤影。
我已哪裡都去不成,隻能在那裡靠自身力量掙紮求生。
我再次認識到堇對于我是何等的寶貴和無可替代。
堇以唯獨她能做到的方式将我同這個世界維系在一起。
同堇見面交談時,或閱讀她寫的文章時,我的意識靜靜地擴展,得以目睹此前未曾見過的風景。
我和她可以将兩顆心重合起來。
兩人恰如一對年輕戀人脫光衣服互相暴露身體那樣打開各自的心給對方看,而這在别的場所、别的對象身上是無從體驗的,我們——盡管沒有道出口——小心翼翼、如獲至寶地呵護這種心境,以免其受損受傷。
無須說,未能同她分享肉體快樂對我是件憾事。
倘能如願,無疑雙方都會更加幸福。
而那恐怕是人力——即使竭盡全力——所奈何不得的。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們遭遇的是沒有歸宿的命運。
我同堇保持的這種類似微妙友情的關系,無論我們怎樣子以明智而周詳的愛護,恐怕也是不可能長此以往的。
當時所到手的,至多不過是被拉長了的死胡同那樣的東西而已。
這我心裡十分清楚。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愛堇,都需要堇。
就算哪裡也抵達不了,我也不能将自己的心曲簡單地束之高閣,因為哪裡都找不到替代。
此外,我還夢想遲早會出現“意外大轉折”。
縱然其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做夢的權利在我還是有的。
當然這最終并沒有實現。
我心裡明白,堇這一存在一旦失去,我身上有很多東西便将迷失,恰如若幹事物從退潮後的海岸消失不見。
剩下來的,僅是扭曲的空幻的世界、幽暗的陰冷的世界、對于我早已無正當意義可言的世界。
我與堇之間所發生的那樣的事,在那個新世界不至于再發生了吧:這我心中有數。
每個人都有隻能在某個特殊年代得到的特殊東西。
它好比微弱的火苗,幸運的人小心翼翼地呵護它助長它,使之作為松明燃燒下去。
然而一旦失去,火苗便永遠無法找回。
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堇,連那珍貴的火焰也随她一同失去了。
我想到“那一側”的世界。
那裡大概有堇,有失去的那個敏,那個滿頭黑發、具有旺盛性欲的另一半敏。
她們說不定在那裡相遇、相助以至相交。
“我們要做無論如何也不能訴諸語言的事”——堇想必會這樣對我說(但這樣一來,她最終還是向我“訴諸語言”了)。
那裡果真有我的居所嗎?我能夠在那裡同她們朝夕相處嗎?在她們熱火朝天地雲雨的時間裡,我大約要在某個房間的角落閱讀巴爾紮克全集或别的什麼全集來打發時間,之後同淋浴出來的堇散很長很長的步,說很多很多的話(話的大部分照例由堇承擔)。
這樣的模式能永遠維持下去嗎?這是正常的嗎?“那還用說!”堇想必說道,“用不着一一問吧?你是我唯一的完全朋友嘛!”
但我不知道如何去那個世界。
我用手撫摸衛城滑溜溜硬邦邦的岩面,回想印染于此處、被封閉于此處的悠久曆史。
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我這個人都已被封閉在這時間性的持續過程中,無法從中脫身。
不不,不是的,說到底,是我并不真想從中脫身。
到了明天,我将飛回東京。
暑假馬上結束,我将重新涉足永無休止的日常。
那裡有為我準備的場所,有我的房間,有我的桌子,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學生,有平靜的每一天,有應看的小說,有不時為之的性活動。
盡管如此,我也恐怕再不可能返回過去的自己了,而周圍任何人都覺察不出回到日本的我已不同以前,因為外表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然而我身上已有什麼化為灰燼,化為零。
哪裡在流血。
有人、有什麼從我身上撤離了。
低眉垂首,無語無言。
門打開,又關閉,燈光熄盡。
今天對我是最後一天,今日黃昏是最後的黃昏。
天一亮,現在的我便已不在這裡,這個軀體将由他人進入。
為什麼人們都必須孤獨到如此地步呢?我思忖着,為什麼非如此孤獨不可呢?這個世界上生息的芸芸衆生無不在他人身上尋求什麼,結果我們卻又如此孤立無助,這是為什麼?這顆行星莫非是以人們的寂寥為養料來維持其運轉的不成?
我仰卧在平坦的岩石上遙望天空,想象現在也理應繞着地球運轉不休的衆多的人造衛星。
地平線仍鑲有淡淡的光邊,但染成葡萄酒一般深色的天宇上已有幾顆星閃出。
我從中尋找人造衛星的光閃。
但天空畢竟還太亮了,肉眼很難捕捉它們的姿影。
肉眼看到的星星無不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在同一位置上一動不動。
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推想将地球引力作為唯一紐帶持續劃過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後裔們。
它們作為孤獨的金屬塊在暢通無阻的宇宙黑暗中偶然相遇、失之交臂、永離永别,無交流的話語,無相期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