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正在談笑風生,而且這次甚至從格雷迪的汽車裡都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不僅有濺水聲而且還有說話聲,他們的歡笑聲,甚至還有燒烤坑裡從牛排上滴下油水濺到炭火的噼啪聲。
那些聲音使他感到迷惑:為什麼今天早晨他隻能聽見遊泳者的劃水聲,卻聽不見他看到的——克蘭看不到——鬼魂的交談聲。
如今他豁然開朗,他隻花了一會兒工夫便茅塞頓開:你必須獲得敏感,你必須變得——布賴恩在信中怎麼說的——易于被接受。
每次你遇到他們,他們變得愈發真實,直到……
格雷迪伸手去拿身邊的那隻紙袋,走下那輛巡邏車。
他打開鐵絲網栅欄的門鎖,微笑着進入營地。
“你好,布賴恩。
你好,貝特西。
”
他們并未跟他打招呼。
格雷迪心想,情況将會改變,沒問題,我必須變得更加易于被接受。
在遊泳池邊,他挑了一張空椅子坐下來,伸出兩腿放松身體。
時值傍晚,夕陽幾乎要落到群山背後去了。
營地沐浴在令人撫慰的绯紅色光輝裡。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的小夥子——死于越南的那個潛在的冠軍遊泳選手。
一直在水池中,遊了一圈又一圈。
一對興高采烈的老夫妻——灰白頭發、60來歲,不斷對他說些鼓勵性的話。
格雷迪又轉身望着燒烤坑那邊,俯身對布賴恩和貝特西說:“嗨,你們近來怎麼樣?見到你們真開心。
”
這次布賴恩和貝特西回過頭來望着他作了答複。
他心想:是呀,一切進展都顯示對方接受了他。
“嗨,本。
很高興你能做到這樣。
”布賴恩說。
“我也這麼想。
”格雷迪伸手到紙袋裡,掏出一瓶波本酒。
旋開瓶蓋後,他環顧四周想找個玻璃杯,但未發現,他無奈地聳聳肩,舉起瓶子對着嘴唇。
他腦袋朝後仰,覺得脖子長年累月的緊張感頓時消散。
在白天的炎熱之後,傍晚變得令人欣慰地涼爽。
他又将酒瓶斜舉到嘴唇處,心滿意足地大口喝酒。
他暗忖:易于接受,是的,那就是奧妙。
我要做的就是要變得敏感。
但正當他邊飲酒邊微笑邊等待之時,他所期待的奇迹并沒有發生。
他不斷地四處張望,盡力保持平靜。
海倫和約翰,他們身在何處?假設他們在這裡——他們一定在這裡!他大口喝下更多的波本酒,又說:“嗨,布賴恩?”
“有什麼事,本?”
“我的妻子和兒子,他們身在何處?”
“恐怕他們還不能來這兒。
”布賴恩說。
“為什麼不呢?”格雷迪皺起眉頭。
“你必須首先做點事。
”
“我不明白。
”
“好好想想。
”
“我不懂你的意思。
幫幫我,布賴恩。
”
“想想那個神龛。
”
此時一切都明朗。
“謝謝你,布賴恩。
”
格雷迪放下酒瓶,站立起來離開遊泳池,朝神龛屋走去。
在房内點着蠟燭。
他經過神龛屋裡的那排教堂座位,虔誠地審視爐台上方的那些照片,被悲痛擊垮的父母親們把照片就懸挂在那兒,那8個身亡孩子的令人心碎的照片。
格雷迪尋思:就這樣嗎?這就是我需要做的一切?他從褲兜裡摸出皮夾子,将它打開,把一直随身攜帶的海倫和約翰的照片珍愛地撫摸一遍,然後從透明的塑料保護套中将它們抽出。
在吻過照片後,他把它們放在爐台上。
是現在嗎?他琢磨着,他的心跳很激烈。
現在……
他心想,但是布賴恩和貝特西沒有照片擱在這兒。
那些死于車禍的夫婦們,他們的照片也不在這兒。
也許是,格雷迪琢磨道。
也許你在這裡的時間夠長,就沒有必要挂上照片了。
另一方面,那些孩子——他們從未有機會來到這裡,在布賴恩建立神龛之前他們已身故。
對于他們來說,擺出照片很有必要,正如照片有必要對于……
格雷迪的心跳加速,他轉身離開神龛,匆匆趕回遊泳池。
他害怕他孤單依舊,可一下子見到海倫和約翰在等着他,他的胸口痛得無法忍受。
海倫伸出她的雙臂,約翰興奮得跳上跳下。
格雷迪奔跑起來。
終于跑到他們跟前。
擁抱他們。
當他們的胳膊和身體穿透他時,他覺得自己的手臂也穿透了他們。
“不!”他嚎叫道,“我要觸摸你們。
”
随後他意識到他得給他們時間。
過了一會兒,他就能擁抱他們。
他轉過身面對這他們。
“我愛你,本。
”海倫說。
眼淚從格雷迪的臉上淌下。
“爸爸,我想念你。
”約翰說。
“我也愛你們倆,我十分想念你們,以至于——”格雷迪的嗓音嘶啞,他抽泣得更厲害。
“真是太好了——”
格雷迪又将雙手伸向他們,這次當他雙臂穿透他們時,他感到似乎穿透一片雲彩。
感覺十分微妙,卻實實在在。
奇事終于發生了,他們很快就——格雷迪覺得雙膝發虛。
“心肝寶貝,你最好坐下,”海倫說。
格雷迪點了點頭,答道:“是呀,緊張情緒一直……我想可以休息一下了。
”
當他随同妻兒走向遊泳池時,布賴恩、貝特西和其餘的人都贊賞地點頭。
“爸爸,遊泳池裡的孩子玩得多麼開心。
我可以去遊一會兒嗎?”
“絕對可以。
你想做任何事都行,兒子。
我和你媽在一旁觀看。
”
格雷迪在遊泳池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海倫緊靠他身邊坐着,輕輕地撫摸着他的手臂,那種美妙的感覺更加強烈。
很快,很快他将能擁抱她。
貝特西向他喊道:“本,你想要一塊牛排嗎?”
“現在還不需要,謝謝。
我不餓,也許稍後。
”
“任何時候都行。
你想要什麼隻管提出要求。
”
“我很感激,貝特西。
”
“或許再來點飲料會增加你的食欲。
”
“我打賭一定會。
”格雷迪舉起酒瓶,讓瓶口對着嘴唇。
海倫撫摸着他的手臂,而且此刻的觸摸幾乎是實實在在的了。
約翰已跳入水中。
“在一起。
”海倫說。
“是的,”格雷迪說,“終于在一起了。
”
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妙的傍晚。
一會兒工夫,海倫的觸摸完全是堅實的了。
格雷迪能夠擁抱她,緊緊摟住她,親吻她——還有約翰。
當夕陽西墜之後,一輪滿月點亮了無邊的黑暗,照亮了歡慶的幽靈。
隻剩下一個難題。
在格雷迪駕車從陵墓趕到營地之前,他曾在鎮子裡作過幾次停留。
一次是去賣酒的商店。
另一次是去法院,要想查明布賴思買下建造營地的那塊地皮是屬于誰的。
格雷迪本想詢問一下它過去的主人,并且查一查在這片區域裡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任何東西——哪怕是一篇古老的營火小說——能提供一點暗示的東西,能夠解釋這種奇怪的事。
但是過去的主人很久以前就搬走了。
還有幾次停留,是去找布賴恩·羅思昔日的打獵夥伴。
格雷迪本想也許有人能描述出,他們帶着布賴恩在這個地區打獵的那天他發生了什麼事。
他原本希望他們也許會對于布賴恩突然決心買下這塊地皮的事作出解釋。
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記得起那天下午的事。
格雷迪最後一次停留是去找他的律師。
艾達·羅思的律師已經跟他取得聯系,艾達決心對那份遺囑争辯一番,并斷定格雷迪沒有資格繼承那份财産。
格雷迪非常鎮靜地聽見他的律師說:如果布賴恩在周密考慮自殺期間修正了他的遺囑,那麼他很明顯不是處在正常思維狀态中。
布賴恩的律師顯然也同意那種觀點。
他們一緻認為格雷迪在與艾達的争鬥中将會失敗,營地的歸屬權将不在格雷迪名下。
因此格雷迪坐在他妻子和兒子的身邊,看着池邊那些月光下顯得怪誕的友伴,飲酒沉思,并對自己說他無法忍受再次與家人天各一方的痛苦。
但是他要作何抉擇呢?格雷迪緊緊摟着海倫和約翰說:“你們或許想走。
”
“我們會留下來,”海倫道,“因此你不用害怕。
”
“你能肯定?”
“是的。
我不願意讓你感到孤獨。
”
格雷迪親吻了她,又喝下更多的波本酒,從手槍皮套裡掏出左輪手槍。
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布賴思和貝特西會作出這種選擇。
見到他們死去的孩子并且最終見到死去的夥伴時,他們感到多麼的孤單——隻見到他們現身,卻不能跟他們在一起……
格雷迪将手指扣在手槍扳機上。
他的最後一絲痛苦告訴他:你的妻子和兒子并不是真的,别的人也不是真的。
全都是你的幻覺。
格雷迪心想:也許是,也許不是。
不過即便是我的幻覺,一旦艾達擁有這個營地的控制權,我就永遠沒有機會見到海倫和約翰。
即便我隻是想像着他們。
這局面令人痛苦,進退兩難。
他需要進一步考慮。
有妻子和兒子與他厮守在一起,格雷迪一手握着左輪槍,另一隻手拿着酒瓶繼續飲酒。
酒精使他睡眼惺忪。
幽靈們的身影開始漸漸隐去……不久他必須做出選擇,他想知道結局。
當波本酒帶來的昏沉麻木壓倒他時,哪種感覺更為沉重呢?是酒瓶首先從他手中墜落?抑或是那支左輪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