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緒合眸仰着臉,跳動的火苗映照下,蒼白的臉上晶瑩的淚花順頰淌了下來。
幾日裡在各國使館往返奔波,隻任磨破嘴皮,到頭來依舊竹籃打水一場空。
眼見限期已至,百般無奈下,奕劻隻得硬着頭皮奔頤和園而來。
在東宮門呵腰出轎,擡眼便見端郡王載漪正在下轎,旁邊一群官員,服色不一,衆星捧月般簇擁說笑着。
雖說他對光緒的維新變法亦不以為然,隻對于載漪妄圖利用義和團渾水摸魚卻更是打心眼兒裡不滿。
看見他過來,衆人愣怔了下,有幾個忙不疊上前請安。
奕劻任幾人道着安,隻嘴角挂着一絲冷笑一語不發。
半晌,方不緊不慢開口道:“你們還認得我這主子呀?”
“瞧王爺說的,卑職們是您一手提拔的,哪有不認得主子的道理?實在這正與端王爺說着話,不曾留意,王爺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裡撐大船——”正自喋喋不休間,載漪悶雷價聲音傳了過來:“你們這些東西,還傻愣着幹什麼?”說着,腳步橐橐徑自踱了上前,略一拱手,笑道,“載漪見過王爺。
不知王爺駕到,怠慢之處還請包涵則個才是。
”
“你這禮數,我可生受不起的。
”奕劻冷冰冰地掃了載漪一眼,看也不看衆人,擡腳進了園子。
載漪九蟒四爪袍服外套件簇新的黃馬褂,神采飛揚間冷不丁聞此說話,直狠狠被人抽了記耳光價懵懂了陣,良晌回過神時,見衆人目光齊刷刷地望着自己,細碎白牙頓時咬得咯咯作響,深邃的眸子盯着奕劻足有盞茶工夫,擡腳三步并兩步趕了上去,幹咳兩聲說道:“王爺這是怎的了,可是那些洋毛子與您作難?這些洋毛子,壓根便打不得交道的,在他們眼中,有的隻是搶更多的銀子,奪更——”
“你以為我想如此?!”
“這——”載漪臉色變了又變,終将心頭怒火壓了下去,“王爺如此,我這又何曾不是?我……我知道王爺心裡與我有些成見,隻老佛爺意思,誰敢違背?高處不勝寒。
我雖從未到過那高處,心中卻深有體會的。
”說着,他長歎了口氣。
“你——”奕劻眼角餘光掃了下載漪,沉吟着折身循廊西行,“高處你怕是遲早終要去的。
至于到時怎生做事,你……你自己揣摩吧。
”
“王爺意思——”
“随口說說而已。
”
載漪目光幽幽地望着奕劻,半晌,似乎會過意來,長籲了口氣道:“我這諸事都不熟絡,日後還望王爺多多關照才是。
”奕劻嘴唇翕動了下,似欲言語,隻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仰臉看了看天色,腳下加快了步子。
“卑職給王爺請安。
”李鴻章大約思慮過深,眼睛在昏黃的燭光下幽暗得發綠,額上也蹙起一層層皺紋。
“老佛爺現下——”
“正說着話呢。
”李鴻章咽了口唾沫,邊在二人身後亦步亦趨地随着進了樂壽門,邊小聲回道,“卑職恐進去不大方便,故——”奕劻腳底遲疑了下,隻耳聽得殿内自鳴鐘沙沙一陣響撞了九聲,終深深吸口氣擡腳前行。
在滴水檐下整袍服時,卻聽裡邊溥俊聲音傳了出來:
故十仞之城,樓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
故明王峭其法而嚴其刑也。
布帛尋常,庸人不釋;铄金百溢,盜柘不掇。
不必害,則不釋尋常;必害乎,則不掇百溢。
故明主必其誅也。
是以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
“行了。
蓮英,誦得可有錯兒?”
我的小祖宗,那該“盜跖不掇”才是呀!載漪隔窗看着自己的兒子,心裡直急得貓抓一般。
“回老佛爺話,”李蓮英眼角餘光掃了下窗戶,幹咳兩聲堆笑打千兒道,“小爺這記性可真沒得說,這般饒舌文章,便一個字兒也不曾有錯的。
”“嗯。
”慈禧太後斜倚在大迎枕上,“光隻記性好還不成的,還要有悟性。
讀書為的什麼?為的做事。
溥俊,你再說說看,這段文章講的甚意思來着?”
溥俊剃得趣青的頭後邊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直垂腰間,低頭細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不無企盼地掃眼李蓮英,嗫嚅道:“回老佛爺——”
“奴才載漪恭請老佛爺聖安!”窗外載漪見狀,忙不疊開口高聲道。
“進來吧。
”
“嗻。
”答應一聲躬身進西廂房,跪地叩頭請了安,垂手側立一旁,載漪率先開了口,“老佛爺喚奴才——”“都一邊坐着吧。
”慈禧太後虛擡下手坐直身子,望眼溥俊笑道,“好了,你回頭将那……那《顯學》篇寫兩遍,明兒一早我看。
”她端杯啜了口茶,趿鞋下了地。
窗外,昏黃的燭光在夜風中不安地搖晃着,直瞅着溥俊身影消逝在青岫石後,慈禧太後方長長透了口氣說道,“俊兒這孩子心性長進了不少,我看呐,比皇上當初還要勝過幾分。
奕劻,你說是嗎?”
“老佛爺——”奕劻沉思着說道,“老佛爺所言奴才以為甚是。
不過,要奴才看,他這骨子裡似乎……似乎有些浮躁……”
“是嗎?”慈禧太後臉上毫無表情,“你且說說看,俊兒哪裡浮躁了?”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