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戛然止了口,掃眼梁啟超,長籲口氣道,“還沒用飯吧?翠翠,去與姑老爺——”
“不敢勞嶽母大人費心,卓如已進過飯食了。
”梁啟超雙手反反複複地揉搓着衣角,宛若閨中待嫁少女一般低聲道。
“進過了?看你那憔悴樣,隻怕再過幾月便我這丫頭都認不出來了。
翠翠,還愣着做甚?”李老夫人歎道,“國家到這份兒上,是該有人出來做些事兒的。
隻自個身子骨也要當心着些,沒有好身子,做的什麼事來?你——坐着吧。
”
梁啟超躬身謝禮斜簽着身子坐了杌子上,望眼李蕙仙,滿是柔情的目光中夾着些許愧色,嘴唇翕動着正欲言語時,卻聽李老夫人又道:“苾園方才回來,說這幾日朝裡很是不安穩,榮祿、剛毅幾個四下探聽《萬國公報》是何人辦的。
你這幾日就待府裡,等風聲過了再出去。
恰巧大夫說仙丫頭就這一半日光景,你便好生陪陪她。
”
“卓如——”梁啟超猶豫着點了點頭,“卓如謹遵嶽母大人吩咐。
”
李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望眼梁氏,道:“好了,咱别在這礙眼了,讓他們小兩口熱乎吧。
雲兒,你留下,和翠翠服侍大小姐。
”
“嶽母大人慢走。
”
攙着李老夫人出屋下階,梁啟超仰臉深深吸了口略帶涼意的空氣,又徐徐吐将出來,方折回屋中。
李蕙仙漆黑一绺秀發半掩桃腮,拖在被外,眼中淚花在燭光下閃着亮兒,望着梁啟超:“卓如,母親一時氣話,你千萬莫放了心上——”
“蕙姐這說哪兒的話了,卓如怎會呢?”梁啟超嘴角泛起一絲笑色,于炕前坐了,伸手握住李蕙仙雙手,歎口氣說道,“嶽母大人言語,句句實情。
卓如每每夜深人靜,亦常念此,心中——”“又說那些話了?”李蕙仙抽手堵住梁啟超嘴唇,“再說我可真要生氣了。
”說話間,屋門“吱”的一聲響,丫環翠翠端着條盤進來,遂收手道,“好了,先吃些東西吧。
”
“卓如真的——”梁啟超說着收了口,莞爾一笑接毛巾擦了擦手,從條盤中拿個饽饽有滋有味地嚼了起來,隻一雙眸子始終在李蕙仙身上望着,眨也不眨。
“看你那呆樣,看——”李蕙仙臉上掠過一絲紅暈,“翠翠,快給姑老爺把湯端過去,别讓噎着了——對了,你不說想見姑老爺嗎?好生瞧瞧,可跟你想的一般。
”
翠翠擡起了頭,鵝蛋形的臉,彎月眉下一雙眼睛水靈靈的。
身材稍弱,看上去卻是端莊穩重,隻是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梁啟超接碗愣怔了下,問道:“你身子不舒坦嗎?”
“不不,奴婢——”
“在這莫要奴婢長奴婢短的,說‘翠翠’中聽,姑老爺心裡也歡喜。
”李蕙仙輕歎了口氣,“這丫頭是山東威海人。
威海淪陷時與姐姐逃了出來,在天津姐妹走散後流落京城,兄長看她舉目無親、甚是可憐便帶了回來。
”說着,她伸手拉了翠翠坐于身側,“卓如,前陣子翠翠與我言及舉艦降日實北洋水師營務處提調牛昶炳等人夥同顧問浩威所為。
丁軍門滿腔赤誠,壓根便沒有降日念頭的。
朝廷褫其功名——”
“此事你怎曉得?”梁啟超劍眉微皺了下。
“奴——翠翠和杏花姐姐的夫婿都是水師人,黃海一役,他們——丁軍門念我姐妹可憐,收留了在提督衙門,這些事兒都是翠翠親眼目睹的。
丁軍門當時下令沉艦以免資敵,隻那些大人們——”
“無恥!卑鄙!”梁啟超細碎白牙咬得咯咯作響,起身繞室來回踱着快步。
翠翠淚珠兒走線般淌着,遲疑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姑老爺,丁軍門他……他是冤枉的,求姑老爺和老爺給皇上說一聲,還他清白——”“起來,這做的甚來?”梁超說着伸手欲攙了翠翠起身,隻半空中又垂了下去。
“翠翠,起來說話吧。
”李蕙仙努嘴示意雲兒攙了翠翠起身,望着梁啟超說道,“卓如,你看這事——”
梁啟超颀長的身子立在窗前,像鑄在月輝淺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一動不動。
四下裡一片靜寂,隻自鳴鐘沙沙的響聲和着翠翠嗚咽抽泣的聲音回響着。
盞茶工夫,梁啟超緩緩轉過身子,翕動嘴唇說道:“此事希望不……不大的……”
“姑老爺——”
“翠翠,聽姑老爺說下去。
”
“翠翠一個丫頭,說出來的話能有多少分量?此其一;其二,似牛昶炳這種人,能做到營務處提調一職,其身後必有背景的,而那浩威又是洋人,即使禦旨審理此案,也——”梁啟超輕輕搖了搖頭。
“照你這麼說來,就任着那厮逍遙法外了?”李蕙仙輕撫着翠翠如雲般的秀發,“翠翠言語是沒多少分量,隻兄長,還有次亮他們聯名上折彈劾,總不至于還沒分量吧?”
“現下朝中那些守舊之徒隻恨找不到攻擊變法維新的借口。
苾園兄他們但出面,于維新大業怕有百害而無一利。
”梁啟超細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說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假以時日,相信朝廷會還丁軍門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