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偏僻地兒,不會有你甚風聲的,不想便這京裡都給你攪得沸沸揚揚的。
”張謇方自啜了口冰水,聞聲咽下,嘴角掠過一絲苦笑道:“子培兄取笑了。
”
沈曾植淡淡一笑:“你呀,好好的翰林不做,卻整日裡求爺爺告奶奶,着魔了價求銀辦廠。
結果呢?廠子沒辦起來,頭發卻給愁白了大半,真是——”他說着輕咳了兩聲。
這時間,博迪蘇丢毛巾于杌子上坐了,開口道:“人不強,難撐其身。
國不強,難立于世。
各國之敢欺我天朝,實賴其強而我弱。
寓強于富,實業救國,也不失為一良策。
”
張謇向博迪蘇點了點頭,起身悠然踱着碎步,掃眼衆人說道:“《馬關條約》允許日人設廠制造。
此一點現下還看不出大的傷害,但時日一久,弊端陡現時就想防也防不住了。
遍觀西方列強之強,首在工業,日人設廠,他國必紛然效仿,如此一來,我國脆弱的工業勢必土崩瓦解。
在此種情況下談富國,豈不有些——”說着,他長長透了口氣,“季直倡導實業,還有此一層。
”
“季直兄見多識遠,我這佩服之至。
”
“行了,莫再取笑我了。
”
“不——”
“季直兄見地非凡,确勝我等多多。
”不及壽富再言語,沈曾植已然插了口,“隻官府無力襄助,以季直兄一人之力,談何容易?”他接毛巾擦了把臉,又道,“季直兄莫要看張之洞他們辦洋務,又是廠來又是礦,他們可都是有朝廷做後台的。
你一介書生怎可和他們相比?這并不是說辦便能辦的。
”
“子培兄言之有理。
”聞聲看時,衆人這方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刑部郎中楊深秀與楊銳竟已進了屋。
拱手繞匝兒與衆人施禮請安,楊深秀望着張謇道:“季直兄,人生在世,公則為國盡忠,私則科舉成名,此讀書人之正道。
季直兄寒窗數十載方有得今日功名,怎可輕易丢了?再說現下維新大業蒸蒸日上,正是用人之際,季直兄怎能舍此大事而就小事呢?”
“依我意思,實業還是要辦,隻季直兄但領頭倡議,具體事務,則交給下邊人做便是了。
如此兩者兼得,豈不更好?”楊銳沉吟了下,道。
“我也是這般打算的。
”張謇淡淡一笑,說道,“隻籌集資金曲折艱難——”
“以季直兄身份,底下也不買賬?”
張謇望着壽富:“伯茀兄以為打着這狀元旗号,走哪兒都暢通無阻嗎?底下有不買賬的,有買賬卻無力的,南通紳商人微力薄,我這鞋底磨破,現下亦隻籌得十一萬股銀——”
“需多少銀子呢?”博迪蘇插口道。
“我打算在桑梓建個大生紗廠,磚瓦木料現已備齊,準備來年正月正式動工。
按最低規模,約莫還得數十萬股銀。
”
“這麼多?”博迪蘇眉棱骨抖落了下,“這……這可怎生籌得齊?”“這麼多銀子,要誰一下子拿出來,都不容易。
”沈曾植拈須沉吟片刻,道,“季直兄,現下我輩與頑固守舊勢力正處在決戰前夕,你便留下來,與我等一齊幹吧。
但新法實施,你這實業救國心願豈不舉手可遂?”張謇細碎白牙咬着嘴唇:“桑梓厚望,季直怎忍心袖手不管?我國不維新不能富強,此季直深有同感。
隻我輩緻力多年而一無結果,令人實浩歎不已——”
“季直兄莫灰心——”
“不不不,子培兄誤會了。
”張謇忙不疊擺手道,“我朝積弊已深,非一時半刻便能扭轉得過來的。
諸位仁兄在此努力,季直另辟他途,但若小有成效,與維新大業亦善莫大矣。
”
“嗯——我輩雖竭力宣揚變法主張,隻卻皆是口頭上的。
設若季直兄真能辦出些名堂,定可使大批徘徊猶豫之人站穩腳跟。
”壽富沉吟着說道。
“對。
”譚嗣同甫入京城,一直在一側靜靜地聽着,這時亦開了口,“位極人臣,端的風光無限。
隻本朝開國以來,狀元入翰林的有多少?而至今猶能為世人所詠誦的又有幾人?季直兄以狀元身份興辦實業,實我朝第一人,成則流芳百世,不成亦會成為美談。
如今救國之途非止一個,依複生看,這實業救國并不亞于練兵禦敵,季直兄但隻放手去做。
”沈曾植沉吟着點了點頭,隻嘴上卻笑道:“好你個複生,我這将季直往回勸,你倒好,竟拒而不納。
方才我等怎生說的來着?”“好呀。
”張謇拳頭虛晃了一下,“子培兄,你們這竟合起來對付我呀。
”
“這可都是子培兄意思,我與複生、岸竹可是為你說話的呀,季直兄,怎麼樣,回頭是不是該好生答謝一下?”
“壽富呀壽富,你這全将屎盆子扣我一個人頭上了,看我怎生收拾你!”沈曾植笑道着作勢撲了過去,一時間屋内猶如炸了鍋價熱鬧。
足足盞茶工夫,還是沈曾植先自止住,捂着肚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鬧了,再鬧下去我這身子骨可要散了架了。
”他輕咳兩聲止住笑。
“不過,你們可别想在季直這打牙祭,你們沒瞅着他一臉苦相,正為銀子犯愁嗎?”譚嗣同接杯啜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