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測的眸子望着榮祿,接着道,“一要督着他些,二嘛,最好能将他拉了過來。
你和那厮私交不錯,我意思——”
交代了手上差事,看表時卻已是未初時分,急匆匆打轎出城,在東宮門呵腰下轎時,恰聽得不知哪間屋中自鳴鐘沙沙連撞了四下,正是申正時分。
奕四下張望了眼,但見門口早已停着幾乘涼轎,沉吟下忙遞牌子進了園子。
風吹樹葉沙沙響動,和着知了的長鳴響成一片,靜靜的昆明湖水滑如滢滢碧玉。
置身其間,奕但覺着天地草木和自己完全融成了一體,身上暑氣亦是去得絲毫亦無。
隻偌大湖面不見片舟,顯得有些寂寥肅殺。
“卑職給六爺請安了。
”
“嗯。
”望着剛毅身後顫巍巍的徐桐,奕細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擡腳上前兩步,淡淡笑道,“身子骨還硬朗吧?”“勞六爺挂念,卑職這還說得過去。
”說着,徐桐躬身打千兒便欲請安,卻被奕攔住:“罷了罷了,這些虛禮兒以後就免了。
”“六爺心意卑職領了,隻這禮卻萬不可廢的。
”徐桐說着終一個千兒打将下去。
“你這是準備觐見老佛爺?”奕邊說邊擡腳朝樂壽堂方向踱去。
“現下康有為等一些人公然叫嚣什麼變法呀維新呀,卑職實在看不下去。
”徐桐亦步亦趨随了奕身後,“所以為社稷計,特來請求老佛爺出面予以幹預。
”“依你的意思,”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回眸瞅瞅剛毅,複掃了眼徐桐,道,“此事該如何處置是好呢?”
“六爺。
”徐桐幹咳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道,“康有為乃忤逆頑固之徒,但隻驅逐,隻能止一時,日後必又會掀起風浪。
依卑職本意,當斬之以絕後患。
”他咽了口口水,振振有詞地接着道,“強學會聚衆結黨,越鬧越不成體統。
祖宗朝以來何曾允許民間結黨議政,蠱惑人心。
此風一開,天下何以太平?而那《萬國公報》鼓吹變法維新,更是嚣張,這不明擺着向朝廷示威嗎?卑職意思,也該查禁了才是。
另外,便那些與會之人,亦當給予嚴懲。
”
“你說得不無道理。
”奕半蒼眉毛緊縮成一團,直入仁壽門,繞過仁壽殿旁的德和園戲樓時方緩緩點了點頭,說道,“那強學會、《萬國公報》這陣子鬧得人心惶惶,是不能再任着它發展下去的。
隻康有為和那些奴才們——”
“六爺,但與這些人留得一點空兒,還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其毒害呢!”徐桐眼中閃過一絲陰冷的亮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
“蔭軒兄高瞻遠矚,怨不得老佛爺倚若臂膀。
”剛毅嘿嘿一笑恭維了句,蒲扇般的大手往滿是贅肉的臉上抹了把,向着奕說道,“六爺,此事關乎宗廟社稷大計,子良一路上尋思,還是蔭軒兄的意思——”
“正因為關乎宗廟社稷大計,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
如今底下奴才議論皇上與老佛爺關系越來越僵的不在少數。
更有些奴才每日裡無心做差,專門探聽這些消息,以期見風使舵、求得恩寵。
這些想來你們不會不有所耳聞吧?這一茬接一茬的已是攪得人難以安甯,但重處了那些奴才,底下觀望者勢必聞風而動,各鑽各的門路,如此一來差事誰還有心思去做?”見樂壽堂已入眼簾,奕說着收了腳,回首望着徐桐接着道,“這内憂外患一齊襲來,你說宗廟社稷還穩得了嗎?”
徐桐半蒼眉毛皺了下:“六爺所言……甚是。
隻康有為這些人一旦輕縱,日後禍患隻怕比此有過之而無不及。
”
“這不也是權宜之計嗎?倘他識趣收斂,那自不必說。
但他不思悔改,依舊狂言惑衆,再重處亦不為遲。
再者說來,重處了那些奴才,皇上那邊又何以交代?”奕說着淡淡一笑,“你不也與我說如今這當穩中求生存嗎?”徐桐張望着遠處湖面上十七孔橋倒影。
他記得,這話兒他是說與奕的。
隻是輕恕了康有為這些人,他的心中依舊覺得塞了團爛棉絮價堵得難受。
一陣微風拂過,湖面泛起層層波紋……徐桐長長透了口氣,移目望着奕,歎道:“那就照六爺您說的,還以大局為重,先便宜了那些東西吧。
”
奕暗暗籲了口氣。
他反對康有為“六經皆僞”的觀點,他反對他所提出的“祖宗之法皆可變”的主張,而對于他所主張的設議院,更是深惡痛絕。
但真要說重處康有為等人,他也不願意,因為他知道,如此一來,光緒勢必與慈禧水火不容,而鬥下來的結果,必将于光緒不利,這是他不願看到的。
而且他畢竟操辦了多年的洋務,他深深知道昔日的煌煌天朝已然一去不返,而要重現輝煌,揚威天下,則非變不可。
當然,這種變隻能是在祖宗之法所允許的範圍之内的變。
“六爺,您這琢磨什麼呢?”徐桐深邃的眸子凝視着奕。
“我……我這尋思進去如何回話呢。
”奕失笑,輕咳兩聲收神道,“老佛爺脾性,我說話恐怕是沒有多少分量的,待會兒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