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份額的彼側人生。
他在追求,并把追求的對象大多搞到了手。
他是做了努力,但運氣也好。
他擁有幹得起勁的工作擁有高收入擁有美滿的家庭擁有年輕的情人擁有健壯的體魄擁有綠色MG擁有西方古典音樂唱片大全。
他不知道此外還需要什麼。
他就這樣在沙發上吸煙。
無法很好地思考問題。
他把香煙戳進煙灰缸碾滅,怅然仰視天花闆。
比利·喬爾這回唱的是關于越南戰争的歌曲。
妻仍在熨東西。
一切無可挑剔。
然而回過神時他已哭了。
熱淚從雙眼漣漣而下。
淚珠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在沙發墊上印出斑痕。
自己怎麼哭了?他無法理解。
哭的緣由應該一個都沒有。
也許比利·喬爾的歌唱使然,或者熨鬥氣味的關系亦未可知。
十分鐘後妻熨罷來他身旁時,他已止住哭泣,并把沙發墊翻了過來。
她挨他坐下,說想更新客用坐墊。
作為他對客用坐墊之類怎麼都無所謂,回答随你更新好了。
她于是滿足了。
之後兩人去銀座,看了特呂弗的新電影。
結婚前一同看過《野性少年》。
新作雖說沒有《野性少年》那麼有趣,但也不差。
離開電影院,兩人走進酒吧,他喝啤酒,她吃栗味冰淇淋。
之後他去唱片店買了比利·喬爾的密紋唱片,裡面收有關于倒閉的煉鋼廠和越戰的歌曲。
他并不覺有多麼動聽,但很想試一下,看再聽一次自己會有怎樣的心情。
“怎麼想起買什麼比利·喬爾的唱片來了?”妻吃驚地問。
他笑而未答。
露天咖啡館的一側是玻璃幕牆,可以将整個遊泳池盡收眼底。
遊泳池天花闆帶有細細長長的天窗,從其間射下的陽光在水面微微搖顫。
有的光線直達水底,有的反射在白色無機牆壁上,繪出并無意味的奇妙花紋。
從上面靜靜俯視,覺得遊泳池正在一點點失去作為遊泳池的現實感,我想大概是池水過于透明的緣故。
由于遊泳池的水清澈得超乎需要,水面與水底之間看起來仿佛生出空白部分。
遊泳池裡,兩個年輕女郎和一個中年男人在遊來遊去。
較之遊,更像在那空白上靜靜滑移。
遊泳池畔有一座塗成白色的監視台,身材魁梧的年輕安全員百無聊賴地怔怔注視水面。
如此大體說罷,他揚手叫來女侍,又要了瓶啤酒。
我也要了自己那份。
啤酒上來前,兩人再次心不在焉地觀望水面。
水底印出泳道隔繩和泳者的影子。
我和他相識才兩個月。
我們都是遊泳俱樂部的會員,可說是遊泳同伴,矯正我爬泳右臂擺動姿勢的也是他。
有幾次我們遊罷,在同一個露天咖啡館喝着冰鎮啤酒閑聊。
一次聊起雙方的工作,我說我是小說家,他沉默良久,而後問我能否聽他說點什麼。
“是關于我自己的。
”他說,“事情總的說來平庸無奇,也許你覺得無聊,但我一直想找個人談談。
自己一個人悶在肚裡,悶到什麼時候都好像化解不了。
”
我說沒關系。
看上去他不像就雞毛蒜皮小事絮絮不休而給對方添麻煩那類人。
既然他特意要對我說什麼,那麼必有值得我傾聽的内容,我想。
于是他講了這番話。
我聽了他這番話。
“嗳,作為小說家對這些話你怎麼想?覺得有趣?還是無聊?希望你如實回答我。
”
“我覺得這裡邊包含着有趣的因素。
”我小心翼翼地如實回答。
他微微一笑,搖了幾下頭。
“或許。
不過我是全然搞不清到底什麼地方有趣,抓不住故事中心的某種大約可以稱為妙趣的東西。
如果能很好抓住,我覺得我就能更充分地理解我周圍的狀況。
”
“是那樣的吧,大概。
”我說。
“你可知道我說的這些的妙趣在哪裡?”他盯着我的臉說。
“不知道。
”我說,“不過我認為你這些話裡有非常有趣的地方,如果通過小說家的眼睛看的話。
至于究竟哪裡有趣,不實際動筆寫到稿紙上是不曉得的。
我這個人,不寫成文字許多事物的樣子就辨認不清。
”
“你的意思我明白。
”他說。
往下我們沉默少頃,各喝各的啤酒。
他身穿米黃色襯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綠色開司米毛衣,支頤坐在桌旁。
修長的無名指上銀質戒指一閃一閃。
我約略想象了一下那手指愛撫妩媚的妻子和年輕情人的光景。
“你說的這些寫下來也可以的,”我說,“問題是有可能在哪裡發表喲!”
“無所謂的,随你。
”他說,“我倒覺得發表了更好。
”
“女孩的事可要曝光,那也不怕?”依我的經驗,以實有人物為原型寫東西,百分之百要被周圍人猜出。
“不怕。
這點思想準備還是有的。
”他真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曝光也可以的?”我再次确認。
他點點頭。
“說實話,我不喜歡對誰說謊。
”分别時他說,“即使知道說謊也不傷害誰,也還是不想說謊。
不願意那樣蒙騙誰利用誰來打發餘下的人生。
”
我想應一句什麼,卻未順利道出。
因為他說的是對的。
現在我也時常同他在遊泳池見面。
已不再深談什麼,無非在遊泳池畔聊天氣聊最近的音樂會罷了。
至于他讀了我這篇東西作何感想,我揣度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