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如蜂逐花一般在他周圍聚攏,紛紛向他一吐為快。
然而最後青年自殺身亡了。
他明白過來:人們隻是将各自大凡所有的東西推給他,而體察他心情的人卻一個也沒有。
當然我不是要把自己的形象同那位失語青年重合在一起。
畢竟我也把自己的事講給别人聽,也寫文章。
盡管如此,沉渣還是在自己體内越積越多。
我想說的隻是這個。
所以,當我暫時放棄小說這一形式時,這一系列material勢必極其自然地浮出我意識的水面。
對我來說,這些随筆的material就好像是無倚無靠的孤兒們,它們未被納入任何小說任何文章,而隻是在我體内一動不動地久睡不醒。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
那麼,将這些material弄成文章我就能多少變得坦然了不成?也不至于。
這點即使為我自身的一點點名譽也必須交待清楚:我并非為求取自身的坦然才寫這些随筆并向世人發表的,而是他們想被道出——如我開始所說,我已感覺出了這點。
至于我自己的精神能否得到解脫,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
至少沒有任何征兆說明我眼下通過寫這樣的文章使自己的精神獲得了解脫。
認為自我表現有助于精神解脫的想法是一種迷信,即便從好意說來也不外乎神話,至少用文章來表現自己是不會解脫任何人的精神的。
假如有人要為此目的而去表現自我,那麼最好作罷。
自我表現隻能将精神細加工,任何地方都到達不了。
如果覺得似乎達到了什麼地方,那無非錯覺而已。
人是禁不住要寫才寫的。
寫本身沒有效用,也沒有附屬于它的希望。
由于這個緣故,沉渣依然作為沉渣剩在我的記憶裡。
或許遲早總有一天我會将其變成截然不同的形式編排在新小說之中,也可能編排不進去。
若編排不進去,這些沉渣勢必永遠封存在我的記憶裡,消失在黑暗中。
現在,我隻能将這種沉渣歸納成如此形式的随筆,别無他法。
至于這項作業是否正确,我也無由得知。
假如有人說本來就不該寫真正的小說,我隻能聳肩以對,隻能引用一個殺人犯的主張——“所有行為都是善舉”。
對我來說,隻能以這種體裁歸納這種material,沒有别的選擇。
我所以将收在這裡的文章稱為“随筆”,是因為它們既不是小說又不是實錄。
material畢竟是事實,vehicle(容器)終究是小說。
如果每篇東西都有奇妙或不自然之處,那是事實所使然。
而若讀起來并不需要太多的忍耐力,則因為其乃是小說。
越是傾聽别人的講述,越是通過其講述來窺看每個人的生态,我們越是為某種無奈所俘獲。
沉渣即是這無奈之感,其本質便是我們哪裡也到達不了。
我們固然擁有可以将我們自身嵌入其中的我們的人生這一運行系統,但這一系統同時也規定了我們自身。
這同旋轉木馬極其相似,無非以同一速度在同一地方兜圈子而已。
哪裡也到達不了,既下不來又換不成。
誰也超不過誰,誰也不被誰超過。
然而我們又在這旋轉木馬上針對假設的敵手進行着你死我活的鏖戰。
事實這種東西之所以有時候看上去有欠自然,原因大約就在這裡。
我們稱為意志的某種内在力量的絕大部分,在其發生之時即已失卻,而我們卻不承認這點。
于是其空白給我們人生的種種相位帶來了奇妙的、不自然的扭曲。
至少我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