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我住在棒球場旁邊,讀大學三年級。
說是棒球場,其實沒那麼神乎其神,不過比荒草甸稍好一點罷了。
大體有接手後方擋網,有投手投球踏闆,一壘長凳旁邊有個記分牌,整個場地用鐵絲網圍了一圈。
外場不是草坪,而是長着稀稀拉拉的雜草。
廁所倒是有個小小的,更衣室和衣帽櫃之類就沒有了。
球場的所有者是在這附近開一家大工廠的鋼鐵公司,門口挂着一塊寫有外來人員禁止入内字樣的牌子。
每到星期六星期日,由鋼鐵公司員工組成的各個球隊便前來進行業餘棒球比賽。
此外,這家公司還有一支正式的軟式棒球隊,那夥人平日也來此練習。
所謂女子壘球隊也是有的。
到底是一家喜歡棒球的公司。
不過住在棒球場旁邊也不壞。
我的宿舍緊挨在三壘長凳的後面。
我住在二樓,開窗眼前就是鐵絲網。
這樣,每當我無聊時——說起來白天差不多都夠無聊的——就呆呆地眼望業餘棒球比賽或正式棒球隊的練習打發時間。
不過我住進這裡倒不是為了觀看棒球,這裡邊有個完全與此無關的緣由。
”
說到這裡,小夥子止住話頭,從上衣袋裡掏出香煙吸了一支。
那天我同小夥子是初次見面。
他寫一手别具一格的好字。
我所以想見他,起初也是因為這手有魅力的字。
不過他的字的魅力同世上常見的習字帖式的流麗是無緣的,相比之下,更屬于樸拙的有個性的那一類。
字乃“金釘流”,一個個字左搖右晃,裡倒外斜,不是這裡的筆劃太短就是那裡的線條過長。
盡管如此,他的字還是有一種仿佛正在引吭高歌的雍容與大度。
有生以來,我還從未見過如此漂亮和考究的字體。
他用此字體寫了以原稿紙來說七十頁左右的小說,用包裹寄到我這裡。
我這裡偶爾确有這樣的稿件寄來。
有複印的,有手稿。
本應該過一遍目再寫點感想什麼的,但我不大喜歡也不擅長這種方式——總之出于極端個人化的想法——所以總是裝上一封拒絕信寄還給本人。
心裡固然感到歉然,可也不能從不對頭的井裡打水。
但是這個小夥子寄來的七十頁小說我卻不能不讀。
一個原因就是——如上面所說——字寫得實在極具魅力。
我無論如何都要知道能寫這麼漂亮的字的人寫的是怎樣一部小說。
另一個原因是文稿所附的信寫得彬彬有禮,簡潔而坦誠。
給您添麻煩,深感過意不去。
生來第一次寫篇小說,卻不知如何處理。
自己想寫的題材和已寫成的作品之間有很大距離,自己不明白這對于作家究竟意味什麼。
倘有幸得到哪怕極短的評語,也将大喜過望——信中這樣寫道。
考究的信箋考究的信封,錯字也沒有。
這麼着,我讀了他的小說。
小說舞台在新加坡海濱。
主人公是二十五歲的獨身工薪族,同戀人一起來新加坡休假。
海濱有家專門的蟹餐館。
兩人都特别喜歡吃蟹,加上餐館面對本地人,價格也便宜,于是一到傍晚便去那裡邊喝新加坡啤酒邊放開肚皮吃蟹。
新加坡蟹有幾十種,蟹的吃法達上百種之多。
不料一天夜晚離開餐館返回賓館房間後,他肚裡極不好受,在衛生間吐了。
胃裡全是白花花的蟹肉。
定定地注視便盆裡漂浮的肉塊的時間裡,他發覺它們似乎在一點點蠕動。
一開始以為是眼睛的錯覺,可是肉的确在動。
肉的表層宛如皺紋聚攏,一顫一顫地抖動。
是小白蟲!幾十條和蟹肉同樣顔色的細小的白色蟲子浮上肉塊表面。
他再次吐了起來,胃裡的東西吐得渣都不剩。
胃收縮成拳頭大小,連最後一滴綠色的苦胃液都吐了出來。
這還不算完,他随後“咕嘟咕嘟”喝的漱口水也盡皆吐出。
但他沒有把蟲子的事告訴戀人。
他問戀人有無嘔感,戀人說沒有。
“你大概啤酒喝多了。
”她說。
“是啊。
”他應道。
然而那天傍晚兩人又在同一盤子裡吃同一東西。
夜裡,男子望着沉沉酣睡的女子的身體,心想那裡邊恐怕也有無數條細小的蟲子在蠕動不已。
就是這麼一篇小說。
題材有趣,語言功底紮實,就生來第一篇小說來說甚是了得,何況畢竟字寫得漂亮。
不過坦率地說,較之字的魅力,作為小說的魅力顯然等而下之。
結構固然處理得不錯,但全然沒有小說應有的張弛起伏,完全平鋪直叙。
當然,我不處于能夠就他人的小說創作做出決定性判斷的立場,可我也看得出,他的小說帶有的缺點屬于相當宿命的那類缺點。
總之是無法修改。
小說裡隻要有一處特别出色的地方,便有可能(在原理上)以此為制高點提升到小說水平。
問題是他的小說裡沒有這個。
拿任何一部分看都平闆闆一般化,缺乏撥動人心弦的地方,但這些又不宜向見都沒見過的人直言不諱。
于是我寫了封短信連同原稿給他寄去,信裡大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