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一。
波浪沒有堪稱特征的特征,如鐘擺一樣單調而憂郁。
“今天沒在海濱見到啊。
”我隔着桌子搭話。
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轉向我。
“嗯,是的。
”他說。
接下去他沉默片刻,隻是靜靜地呼吸。
聽呼吸聲他仿佛睡了過去。
“今天一直在房間休息。
”他說,“因為母親情況不好。
話雖這麼說,也并非身體情況具體有什麼不好。
總之是精神上的。
或者說神經上的,神經亢奮。
”
如此說罷,他用右手中指肚擦了幾下臉頰。
盡管時值深夜,但他臉頰上沒有胡須變長的形迹,一如光溜溜滑潤潤的瓷器。
“不過已經不要緊了。
母親現在睡得正香。
她這點和我的腿不同,隻要睡上一夜就會恢複過來。
當然不是說徹底根除,但現象上基本沒問題。
一到早上就有精神。
”
他又緘口不語,時間大約是二三十秒或一分鐘。
我把在桌底下架起的雙腿分開,尋找撤退時機。
我覺得自己好像經常在生活中尋找撤退時機,大概是性格使然吧。
然而沒等我開口,他又講了起來。
“這種話沒什麼意思吧?”他說,“對健康人談有病的事,的确是夠自讨沒趣的了。
”
哪裡,我說,一切完好無損百分之百的健康人世上根本沒有。
我這麼一說,他輕輕點頭。
“神經病症的表現方式是千差萬别的。
原因隻一個,結果卻無數。
好比地震,釋放能量的質是同樣的,但由于釋放位置不同,地面表現絕對千差萬别。
有的地方一個島冒出來,有的地方一個島陷下去。
”
他打了個哈欠。
打完哈欠,道了聲“失禮”。
他非常疲倦,看情形随時能睡過去。
于是我說是不是該回房間休息。
“不,您别介意。
”他說,“樣子或許困,其實半點不困。
我一天睡四個小時足夠了,而且天快亮時才睡。
所以這個時間一般都在這兒發呆,不必介意。
”
如此說罷,他拿起桌面上的沁紮諾煙灰缸盯住不放,俨然看一件什麼寶貝。
“就母親來說,怎麼說好呢,一旦神經亢奮,左半邊臉就慢慢僵硬。
還變冷,以緻口和眼睛無法活動自如。
說奇妙也真是奇妙的症狀。
不過請您别看得過于嚴重——和緻命的東西并沒有什麼直接關聯,僅僅是症狀,睡一覺就好。
”
我點點頭。
“還有,請您瞞着母親,不要提起我說過這些話。
母親十分不樂意别人談自己的身體。
”
我說那當然,“再說明天一早我們就退房回去,已經沒有說的機會了。
”
他從衣袋裡掏出手帕擤鼻涕,又将手帕放回。
之後似乎聯想起什麼,閉了一陣子眼睛。
仿佛去了哪裡又返回的沉默持續有頃。
我猜想他的心情一直忽上忽下。
“那可就寂寞了啊。
”他說。
“遺憾。
畢竟有工作等着。
”
“不過有地方可回總是好事。
”
“也得看回什麼地方。
”我笑道,“你在這裡住很久了?”
“兩個星期吧——也就那樣。
第幾天記不大清楚了,差不許多。
”
“往下還要住很久?”我問。
“這個麼——”說着,他左右輕輕搖頭,“一個月或兩個月,就看情形如何了。
我不知道的。
就是說不是我決定的。
姐姐的丈夫在這家賓館有很多股票,我們住起來非常便宜。
家父經營瓷片公司,實際上将由姐姐的丈夫繼承。
說實話,我不大中意這位姐夫,但家族成員不可能由我挑選。
再說我讨厭并不等于姐夫就是個叫人讨厭的人,因為不健康的人往往心胸極度狹窄。
”
說到這裡,他又閉上眼睛。
“總之他生産很多瓷片,公寓大廳用的那種高檔瓷片,還有好多家公司的好多股票。
一句話,能幹。
家父也這樣。
總而言之,我們——我的家族——明顯分成兩類:健康人與不健康人、有效益的人和無效益的人。
所以作為結果,除此以外的标準勢必模糊起來。
健康人生産瓷片、巧用财富,逃稅漏稅,養活不健康人。
作為一種機制、一種功能性本身,倒是天衣無縫。
”
他笑了笑,把煙灰缸放回桌面。
“都是人家定的——那裡住一個月,這裡住兩個月!這麼着,我就像下雨似的或去那邊或來這裡。
準确說來,是指我和母親。
”
這麼說罷,他又打個哈欠,目光轉向海岸。
波浪依舊機械地拍打着岩石。
皎潔的明月已浮上離海面很高的地方。
我觑了眼手腕想知道時間,但沒有手表。
手表忘在房間床頭櫃上。
“家庭這東西很有些奇妙,美滿也罷不美滿也罷。
”他邊說邊眯細眼睛望海,“您也是肯定有家庭的吧?”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說。
沒有孩子的家庭,我不知能否稱為家庭,說到底,家庭不過是有某種前提的契約罷了,我這麼說道。
“是啊。
”他說,“家庭這東西本質上是必須以其本身為前提的,否則機制就運轉不靈。
在這個意義上,我好比一面旗,也可以說很多事情都是以我不能動的腿為中心展開的……我說的意思您可理解?”
我想我理解,我說。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