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畫我并不可惜。
因為燒在使我本身獲得解放的同時也解放了他。
他通過燒而得以從平庸牢籠中解放出來。
我燒了他,燒了我的一部分。
那是一九七一年五月一個天朗氣清的下午。
之後我回到了日本。
您看,”她手指房間四周,“就這個樣子。
我在經營畫廊,生意一帆風順。
怎麼說好呢,我有經商才能吧,肯定。
現在獨身,沒什麼難受的,也過得挺舒服。
不過,‘出租車上的男人’的故事并沒有在一九七一年五月下午紐約的一塊空地上結束,還有下文。
”
她從煙盒裡取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
攝影師輕咳一聲,我在椅子上換個姿勢。
煙徐徐上升,被空調機吹散消失。
“去年夏天,在雅典街頭遇上了他,是他,是‘出租車上的男人’,沒錯,的确是他。
我在雅典出租車的後座同他坐在了一起。
”
那完全是偶然。
她正在旅行,傍晚六時許從雅典埃及廣場前搭出租車去巴西裡西斯·索菲斯大街,那年輕男子在奧莫尼廣場那裡上來坐在她身旁。
在雅典,隻要方向一緻,出租車盡可讓客人同乘。
男子身腰颀長,非常标緻,穿燕尾服打蝴蝶結(這在雅典是很少見的),一副前去出席重要晚會的樣子,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同她在紐約買的那幅畫中的男子一模一樣。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産生了天大的錯覺,就好像在錯誤的時間裡跳進了錯誤的場所,又似乎自己身體浮在離地十厘米的空中。
她頭腦一片空白,好一會才一點點回過神來。
“哈啰!”男子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哈啰!”她幾乎條件反射地應道。
“日本人吧?”男子用漂亮的英語問。
她默默點了下頭。
“日本去過一次。
”他說。
然後像要測量沉默的長度似的擡手伸開五指。
“公演旅行。
”
“公演?”她仍有些神思恍惚地插嘴道。
“我是演員。
希臘國立劇院的演員。
希臘古典劇知道吧?歐裡庇得斯、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
她點點頭。
“總之就是希臘,古代的東西再好不過。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
話題告一段落,他修長的脖頸扭向一邊,觀望起了窗外的風景。
經他一說,看上去他的确隻能是演員。
他久久目視窗外,紋絲不動。
斯坦丁奧街擠滿了通勤車,出租車隻能緩慢移動。
男子毫不在乎車速,隻管盯視着商店陳列窗和電影院廣告。
她拼命清理思緒,将現實放進真切的現實框内,将想象歸入确切的想象之中。
然而情況仍毫無改變:她在七月雅典街頭的出租車中同畫上的男子相鄰而坐,千真萬确!
如此時間裡,車終于通過斯坦丁奧街,穿過辛塔格瑪廣場,駛入索菲斯大街。
再過兩三分鐘車就開到她下榻的賓館了。
男子仍默然眼望窗外。
傍晚惬意的和風輕拂他的軟發。
“對不起,”她對男子說道,“這就去哪裡出席晚會麼?”
“嗯,當然。
”男子轉向她說,“是晚會,非常盛大的晚會。
各種各樣的人前來碰杯。
大概要持續到天亮吧。
我倒是要中途退席。
”
車到賓館門口停下,負責出租車的男侍應生把門打開。
“祝你旅途愉快!”男子用希臘語說。
“謝謝。
”她應道。
目送出租車消失在傍晚洶湧的車流之中,她走進了賓館。
淡淡的暮色如随風遊移的薄膜在城市的上空往來彷徨。
她坐在賓館酒吧裡喝了三杯摻有奎甯水的伏特加。
酒吧悄無聲息,除她之外沒有别的顧客,暮色還沒有降臨到這裡。
她覺得簡直就像自身的一部分忘在了出租車裡。
仿佛她的一部分仍留在出租車後座,正同那穿燕尾服的年輕男演員一起往一處晚會廳趕去。
那是一種殘存感,一種和下得搖搖晃晃的船而站在堅固的地面時的感覺完全相同的殘存感。
經過長得想不起有多長的時間,當心中的搖擺結束時,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永遠地消失了。
她可以清楚感覺到它的消失。
那東西沒有了。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仍然真切地回響在耳畔:‘祝你旅途愉快!’”說到這裡,她在膝頭合起雙手。
“不認為這句話很妙麼?每當記起這句話時,我就這樣想:自己的人生已經失去很多部分,但那不過是一部分的終結,而往後還是可以從中獲得什麼的。
”她歎息一聲,嘴角稍微拉向兩側笑了笑。
“‘出租車上的男人’的故事這就結束了,完了。
”她說,“抱歉,說這麼久。
”
“哪裡哪裡,非常有趣。
”我和攝影師說。
“這故事裡有個教訓,”她最後說,“一個隻能通過自身體驗學得的寶貴教訓。
那就是:人不能消除什麼,隻能等待其自行消失。
”
她的話就此終止。
我和攝影師喝幹杯裡剩下的葡萄酒,道謝離開畫廊。
我很快将她的話整理在稿紙上,但因當時雜志篇幅有限,怎麼也沒能報道出去。
現在能以如此形式發表,我感到無比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