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褲袋裡掏出紅盒萬寶路,點一支吸着。
看情形吸煙吸得厲害,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節已經變黃。
他看了一會自己這樣的指尖。
“隻管問好了。
”他說,“既不是有什麼要瞞着世人,又不是身體有多壞。
隻是類似一種事故。
這樣吧,換個地方說,換個地方說好了,好吧?”
我們走出咖啡館,在暮色茫茫的街頭走了一會,進入地鐵站附近一家酒吧。
看樣子他常來這裡,往吧台端頭一坐,便用不見外的語調要了一大杯裡面裝有兩小杯量純酒的加冰蘇格蘭威士忌和一瓶庇裡埃礦泉水。
我要了啤酒。
他往加冰威士忌上澆了一點點礦泉水,攪拌兩三下,一口喝掉了差不多半杯。
我隻是往啤酒裡沾了沾嘴唇,然後注視杯中泡沫的變化,等對方繼續下文。
他确認威士忌順着食管下行并完全進入胃袋之後才開口。
“結婚十來年了。
最先相識是在滑雪場。
我進入現在的公司是第二年,她大學畢業出來無所事事地東遊西逛,有時去一下赤坂的飯店打零工彈鋼琴。
一來二去我們就結婚了。
結婚是什麼問題也沒有,我家也好她家也好都贊成這樁婚事。
她是那麼漂亮,我為她迷得不行——總之是哪裡都找得到的平凡故事。
”
他給煙點火。
我又沾了口啤酒。
“平凡的婚姻。
但我心滿意足。
知道她婚前有幾個戀人,但作為我沒怎麼當一回事。
我這人總的說來極為現實,就算過去有什麼欠妥,隻要不波及現在,我也不至于介意。
再說,我認為人生這東西本質上是平凡的,工作也罷婚姻也罷生活也罷家庭也罷,如果說裡邊有什麼樂趣,那也是唯其平凡才有的樂趣。
我是這麼想的。
可是她不這麼想。
這麼着,許多事情便開始一點點脫離正軌。
她還年輕漂亮,充滿活力。
簡而言之,她已習慣向别人求取各種各樣的東西和有求必應,而我能給予她的,無論種類還是數量都非常有限。
”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我則還有一半啤酒。
“結婚三年後孩子出生了,女孩兒。
自己這麼說或許不大好,一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兒。
活着該是小學生了。
”
“死了?”我插嘴道。
“是那樣的。
”他說,“生下後第五個月死的。
常有的意外:小孩翻身時棉被纏到臉上,憋死了。
誰的責任也不是,純屬意外。
運氣好,或許能避免。
問題是運氣不好。
誰都不能責怪。
有幾個人責怪她不該把嬰兒一個人扔下出門買東西,她本身也因此責備自己。
可那是命運。
即使你我在同樣情況下照看孩子,意外恐怕也還是要以同樣的概率發生的。
不這樣認為?”
“想必是的。
”我承認。
“剛才也說了,我是個非常講現實的人。
再說,對于人的死,從小就完全習慣了。
不知什麼緣故,我們這個家族常有意外性死亡,動不動就鬧出一樁這樣的事。
小孩先于父母死亡并非什麼稀罕事。
當然啦,對父母來說再沒有比失去孩子更難過的,這點不曾經曆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但不管怎樣,我想最重要的還是留下來的活着的人。
這是我始終如一的想法。
所以,問題不在于我的心情,而是她的心情。
她從來都沒受過那種感情磨練。
她的事您曉得吧?”
“嗯。
”我簡單應道。
“死是極為特殊的事件。
我時常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們人生相當大的一部分恐怕是為某人的死帶來的能量、或不妨稱為欠損感那樣的東西所框定的。
但是,她對這樣的情況實在毫無準備,總而言之。
”說着,他在吧台上合攏雙手。
“她早已習慣于隻認真思考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因而對于别人的不在所造成的傷痛甚至想都無法想象。
”他笑着看我的臉,“歸根結蒂,她是被徹底寵壞了的。
”
我默默點頭。
“可我……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反正我是愛她的。
即使她傷害了她本身和我和周圍所有的一切,我也還是無意放棄她。
夫婦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結果,接下去雞飛狗咬折騰了差不多一年,暗無天日的一年。
神經也磨損了,将來的希望更是無從談起。
但我們終于度過了那一年。
凡是同嬰兒有關的東西燒個一幹二淨,又搬去一座新公寓。
”
他喝幹第二杯加冰威士忌,惬意地做了個深呼吸。
“就是見到現在的她,我想您怕也不易認出來了。
”他盯着正面牆壁說。
我默然喝口啤酒,捏一粒花生。
“不過我個人是喜歡妻現在這樣子。
”
“再不要孩子了?”片刻,我問道。
他搖搖頭。
“怕要不成了。
”他說,“我倒也罷了,可妻子不是那樣的狀态。
所以作為我怎麼都無所謂了……”
侍應生勸他再來一杯威士忌,他斷然拒絕了。
“過幾天請給我老婆打個電話。
我想她大概需要那類刺激,畢竟人生還長着。
不那麼認為?”
他在名片背面用圓珠筆寫下電話号碼遞給我。
看區号,想不到竟和我住同一地段,但對此我沒說什麼。
他付罷賬,我們在地鐵站告别。
他為處理未完的工作返回公司,我坐電車回家。
我還沒給她打電話。
她的喘息她的體溫和柔軟的乳房的感觸還留在我身上,這使我極為困惑,一如十四年前的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