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亂碾的煙頭之類扔得滿房間都是,就好像被風刮到一起的垃圾堆一樣,我就在那裡面追蹤她的身影。
如此過了三個月,暑假來臨了。
暑假一到,她就急不可耐似的返回北海道父母家去了。
我一直用望遠鏡頭追看她往回家用的旅行箱裡裝書裝筆記本裝衣服的作業場景。
她拔掉電冰箱電線插頭,關掉煤氣總開關,檢查窗扇是否關嚴,打了幾個電話,然後離開宿舍。
她離開後,全世界都變得空空蕩蕩了。
她身後什麼也沒留下,仿佛大凡世界所需要的東西全被她席卷一空。
于是我成了空殼。
有生以來我還從未感到那般空虛,就好像心中拉出的幾條線被人一把抓住又拼命扯斷了。
胃裡陣陣作嘔,什麼都思考不成。
我是那麼孤獨,覺得自己正一瞬接一瞬地被沖向更為凄慘的地方。
“不過與此同時,我打心底舒了口長氣。
歸根結蒂我是獲得了解脫。
她的離去,使我得以從原來以自身力量死活奈何不得的泥潭中掙脫出來。
兩個念頭——企圖更深入更徹底地放大她生活情景的念頭和想自我解脫的念頭——在我體内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拉動,緻使我在她走後的幾天裡惶惶不可終日。
但這幾天過去以後,我多少趨于正常。
我洗了澡,去了理發店,清掃了房間,洗了衣物。
這麼着,我漸漸找回原來的自己。
由于找得太輕而易舉了,以緻我很難相信自己本身——原來的自己到底算什麼呢?”
他笑笑,雙手在膝頭合攏。
“整個暑假我都在用功。
由于沒怎麼去學校,我的學分已是風中殘燭。
當務之急是必須在開學初的上學期考試中取得相當可觀的成績以便彌補出席率的不足。
我回到家中,幾乎足不出戶地準備考試。
這時間裡我漸漸把她忘掉了。
及至暑假即将結束,我發覺自己對她已不像過去那樣癡迷了。
“解釋是解釋不好,總之我想窺視這種行為大約會使一個人陷入精神分裂性狀态之中——也可能由于放大這一說法更為合适。
具體說來就是:在我的望遠鏡頭中她分成兩個,即她的身體和她的行為。
當然,通常的世界裡是通過身體動作産生行為,是吧?然而在被放大的世界裡不是那樣。
她的身體是她的身體,她的行為是她的行為。
細看之下,似乎她的身體在那裡靜止不動,而她的行為是從鏡頭外面趕來的。
這樣一來,我勢必開始思索她究竟是什麼。
是行為是她?還是身體是她?而其正中間則整個脫落。
說明白些,無論從身體還是從行為看來——隻要這麼分割來看——人這一存在都絕對不是有魅力的東西。
”
說到這裡,他止住話頭,又要了瓶啤酒,倒進我的杯和自己的杯裡。
他啜一兩口啤酒,之後沉思似的默不作聲。
我抱臂等待下文。
“九月,我在學校圖書館突然碰上了她。
她曬得黝黑黝黑,顯得極有活力。
她主動跟我打招呼。
我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乳房和陰毛,以及每晚睡前做的體操、立櫃裡排列的她的衣服——這許許多多的鏡頭一齊湧上我的腦海,感覺上就好像自己被狠狠擊倒在泥濘的地面,臉被使勁踩入泥坑,心裡十分不快,腋下沁出汗來。
我完全清楚這樣的感覺是不公平的,但我束手無策。
‘好久不見了,’她說,‘大家都擔心着呢,你一直沒有露面。
’我說得了點小病,不過不要緊了。
‘那麼說,真像是瘦了。
’她說。
我條件反射地摸了下自己臉頰。
不錯,我是覺得當時比往日瘦了兩三公斤。
随後我們站着聊了幾句,全是某某怎麼樣子某某做什麼之類無謂的話。
那時間裡我在想她右側腹的痣,繼而想她穿緊身衣時用寬大的收腹帶勒緊肚子和屁股的情景。
她問我午飯吃了沒有,我本來沒吃卻說吃了,況且反正沒什麼食欲。
她又說那麼喝杯茶什麼的,我看了眼表,說很遺憾約好借同學複印的筆記。
我們就這樣分别了。
我渾身汗水淋淋,衣服濕透了,濕得一把能擠出一窪水,不得不去體育館沖淋浴,在學校小賣店買新内褲換上。
事後我馬上退出了俱樂部,那以後幾乎再未和她相見。
”
他又點上一支煙,津津有味地吐出。
“過程就是這樣,不是可以給誰都能說的事。
”
“後來也在那宿舍住來着?”我問。
“是的,在那裡住到年底。
但窺視停了下來,望遠鏡也還給了父親。
那種欲望就像什麼附着物落地一樣無影無蹤了。
夜晚我時不時坐在窗邊觀望棒球場對面她宿舍那小小的燈光,怔怔地打發時間。
小燈光是十分有味道的。
每次從飛機窗口俯視地面時我都心想:小小的燈光是多麼美好多麼溫暖啊!”
他嘴角依然挂着微笑,睜開眼看我的臉。
“現在我都清楚地記得最後和她說話時汗水那黏黏糊糊的感觸和讨厭的氣味兒。
唯獨那場汗我再不想出第二次了——我是說如果可能的話。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