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上,山野被塗抹得五顔六色。
坐在樹蔭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遙遠的往事。
大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藍湛藍,不過太陽卻沒這麼毒,母親背着她,走在通往鄉間的山路上。
那時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親是跟父親拌了嘴,怄氣要離開父親,帶她去鄉下找一位奶奶,說是去看她的姑外婆。
爬在母親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娆,美麗的山花驚喜着她的眼睛。
她嚷着要下來,要去山坡上捉蝴蝶。
母親放下她,季小菲跳着歡快的腳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的眼前舞來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
山花的沁香一脈兒襲着一脈兒,誘得她直想把整個山野抱在懷裡。
她掉頭喚母親:“娘,快來呀,我要花花。
”母親卻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裡是一脈兒一脈兒的淚。
那時的季小菲并不知道母親跟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麼,隐隐約約記得,父親好像是為了她跟母親吵架,還把母親新買給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
她指着父親的臉罵:“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
”母親一巴掌,掴在她嬌嫩的臉上。
父親無聲地拿着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廠,母親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着她往鄉間走。
季小菲采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親面前。
“娘,你看花花多好看。
”說着,挑出一支馬蘭花,戴在母親發頂上。
陽光下,母親的臉頓時鮮亮許多,仿佛有了山野的顔色。
季小菲捧住母親的臉說:“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
”娘撲哧就笑了,一把把她攬到懷裡,臉貼着她的臉,發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長大了,父親跟母親再也沒吵過架,可是她也再沒機會看到這麼美麗的山野。
想想病着的母親,想想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父親,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來……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鄰省的交界處。
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
她相信秘書小田的話,隻有找到朱旺子,陶實的冤情才能揭開。
不,不隻是陶實,季小菲她要找的,是一把鑰匙,打開一座地獄或魔窟的鑰匙。
季小菲想起副局長李春江的話,這座魔窟打開了,你會看到許多血淋淋的東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無路時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着她,躲在幕後的那個人又牢牢用一隻大手卡住她的脖子。
隻要看見她活動,便有不幸發生。
阿黑說得很清楚,要麼乖乖聽童哥的話,把東西交出來,童哥會給她安排一份好工作。
要麼,就四處躲,見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卡嚓一聲。
阿黑做了個擰斷脖子的動作。
季小菲将那份信交給李春江,李春江無聲地看完,臉色倏然間暗下許多,他感激地說:“謝謝你能信任我,不過……不過你還是最好停下來,這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見李春江有動靜,一激動,才跑去找蘇紫。
當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況說給蘇紫時,她看到,這個哀傷的女人仿佛遭雷擊了一樣倒下去……
興許,就不該告訴他們,季小菲現在有點後悔。
如果不是蘇紫到處說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興許不會躲這麼久,更不會跟她一次也不聯系。
她相信,蘇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時,等于是把這個人出賣了。
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居然沒一點兒辦法。
那個電話是朱旺子從吳水縣汽車站打來的,當時季小菲正在醫院,母親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氣來。
父親急得抓住母親的手,不停地喊着母親的名字,像要把母親從死神手裡搶回來似的。
季小菲的電話響了,她顧不上接,電話卻一直響個沒完。
她跑到樓道裡,剛一接通,就聽朱旺子在那邊喊:“季記者,他們在追殺我,追殺我呀!你記着,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幹的!”季小菲剛要問他在哪,發生了什麼事兒,電話就突然斷了。
季小菲急得心裡着火,醫院裡卻離不開她,朱旺子那邊,又牢牢地扯着她的心。
無奈之下,她給李春江打電話,求他派幾個人過去,救救朱旺子。
等李春江的人過去,朱旺子早就沒了影。
喧鬧的汽車站,呈現出一派火熱中的安詳,一點兒看不出什麼異樣。
不知為什麼,電話裡就那麼短短幾聲,季小菲卻牢牢記住了朱旺子的聲音,尤其是他的口音。
所以她把方向從滿世界的亂找漸漸圈定到一個範圍。
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斷,朱旺子絕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兒也不可能讓他用真名去頂替。
李春江已發現好幾個名不副實的犯罪嫌疑人,他們混迹在看守所或勞改隊裡,就跟上班一樣拿着高額工資。
李春江暫時還不想動這些人,不能打草驚蛇。
他再三叮囑季小菲,摸不清這個強大團夥的深層背景前,揭露隻能讓事情變得更糟。
季小菲卻隻惦着朱旺子,她必須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徹底打碎了她平靜的生活,将她拉進惡浪滾滾的旋渦裡,他沒有理由躲起來。
朱旺子逃出醫院不久,他妹妹就死了,那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兒,才十七歲,醫院對她的死沒說什麼,隻說是正常死亡。
對一個患有白血病的農村女孩兒,正常死亡是很能讓人接受的。
季小菲卻在想,他們會不會也讓朱旺子正常死掉?
終于到了,眼前,就是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
村子不大,環抱在群山中,像一隻洗腳盆,被大山擠壓着,又像是倦縮在母親懷裡的孩子,甯靜、安詳。
繞過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正甯靜吃草的牛羊,還有村裡跑動的狗。
半山腰上一堆牛糞火燃起,青煙将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長,一定是嘴饞的村童們在燒山雀吃。
快進村子時,在一個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個樣子詭秘的男人相遇。
男人戴副墨鏡,頭上頂着低低的鴨舌帽。
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臉,不過他一身近似于獵裝的行頭讓她多望了幾眼。
這麼熱的天裹這麼緊,也不嫌熱?季小菲心裡這麼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經從她的身邊跨了過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鏡後面透出的怪異的眼神,季小菲覺得很像狼的眼神。
進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們打聽,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老婆婆,拉扯着兩個孩子,孫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
很快,就有人說:“你是說五阿奶啊,村東頭住來着。
”季小菲跑到村東頭,就看見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牆是牛糞夾着泥巴圈起來的。
院裡,一隻孤零零的狗伸着脖子,沖天空汪汪了幾嗓子。
季小菲沖跑來看熱鬧的人問:“這家的兒子叫什麼,在不?”有個婦女瞪大眼睛問:“你也是找朱牤兒啊,怪了,今兒咋這麼多人找牤兒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覺,腦子裡忽就閃出剛才遇到的那個人。
緊問:“誰還找過他?”
“喲喲,很闊的一個人喲,出手就給了五阿奶三張大票哎,還說是牤兒新疆做生意的朋友。
姑娘,牤兒是不是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