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話,就說這樣好。
李論很滿意我的回答,高興地說那就這樣。
他走到他選中的别克車前,摸着後視鏡說哪位原來是開這輛車的師傅?
兩位都留平頭的司機中走出一位長白發的,田湘介紹說這是黃哥,黃孝祥。
李論聽罷,和藹地與上前去的司機握手,“黃師傅,你好!以後你就跟着我辛苦了!”
黃師傅笑笑,不吭聲,看得出他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
他能做到對任何事情守口如瓶。
剩下的司機非我莫屬。
未等田湘介紹,他主動向我走過來,說:“彰副市長,你好!我叫韋海,你就叫我韋海!”
“韋海,你好!”我邊說邊與我心直口快的司機握手。
田湘見兩輛車和兩位司機已經各有所屬,說好了,李副市長彰副市長,現在請上車試試,怎麼樣?
李論說:“行,試試!”
我說好吧。
黃師傅和韋海已經分别打開了兩輛車的後門,各自等待他們的新主人進去。
李論鑽進了屬于他的那輛車。
黃師傅把後門關上,才去把前門打開,坐在正駕駛的位置上。
我也鑽進了配屬我的專車。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這輛車的主人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
在我的屁股碰到皮座上的一霎那,我就像觸電一樣,颠了又颠,生怕坐定下去,我的屁股就被燒焦。
“彰副市長,你坐好了。
”韋海看着内視鏡說。
“好了。
”我說。
我強迫自己坐定。
“彰副市長,去哪兒?”韋海說。
他啟動汽車的油門。
我一愣,“去哪兒?”
“你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
去哪兒呢?我在心裡想着。
上任伊始,我該去什麼地方?有什麼地方可去?好去?
韋海已經将車緩緩開動。
而駛在前面的李論的車一溜煙跑出市府大院,不見了蹤影。
“去東西大學吧。
”我終于拿定主意。
遲疑的汽車這才有了明确的方向。
它承載着我,朝着我當了七年講師八年副教授的東西大學進發。
一路上我思量着車進了東西大學以後,我先讓司機把車開到學校的辦公樓,在那裡兜一圈,讓多年以來卡着我脖子的校長書記們看看,突出重圍的彰文聯是什麼樣子?他的地位、待遇、車輛、氣派和威風跟他們有的還有什麼差别?讓他們見識一番後,我再讓司機把車開到教工宿舍區,在我仍然還住着的宿舍樓下停住,等司機為我打開車門後,我再下來,跟司機說我回房間換一塊手機電池。
然後我再上樓。
我其實并不更換手機電池,而是站在我七樓住所的窗戶邊,看着樓下那些歧視副教授的教授,怎樣看待一個連續三年都評不上教授的副教授的車輛?那些教授當中最好有職稱評審委員會的評委,有因為嫉妒我的學術成就而投我反對票的評委,那樣的話我停在樓下的車輛才能惹他們眼紅,使他們醒悟或後悔——原來一個副教授的前途或終極目标并不僅限于評上教授,而是還可以去做官,會做官的話還可以再升官。
東方不亮西方亮,教授評不上,就去做官好了。
看吧,我彰文聯就是一個例子。
教授不評給我,我去考官總可以吧?既然我能考取學位的最高等——博士,難道我連一個相當于六品的副廳級官職都考不上嗎?我還真考上了,甯陽市副市長。
專車,專職司機,專門辦公室,專門秘書,這等待遇教授有嗎?請問蘇教授、王教授、俞教授,我知道你們平時蔑視當官的,那你們的名片上,在教授職稱的後面,為什麼要加上括弧“相當于副廳級”呢?呵呵!
“彰副市長,你笑什麼?”開着車的韋海問我。
車子正在往東西大學的路上行駛,但我預想到達東西大學後的思路卻被韋海的問話打斷。
“我笑了嗎?”我說。
“是的,你呵呵笑了兩聲。
”韋海說。
“是嗎,”我說,“我想到一些可笑的事情,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
韋海說:“是關于選車選司機的事對吧?”
我一愣,“啊?”選車選司機有什麼可笑的?我想,但沒有說出來。
韋海說:“看來彰副市長并不知道這部車原來是誰坐的,我原來又是為誰開的車。
”
“誰呀?不是說是其中一位前任副市長坐的嗎?”我說。
“前任副市長沒錯,叫藍英俊,”韋海說,“我就是為他開的車。
”
“有什麼問題嗎?”
“我沒問題,”韋海說,“但是藍英俊有問題,他出事了。
”
我有點緊張,“什麼事?”
“就是被紀委雙規了,四個月前。
”
“雙規?”我不太懂什麼是雙規。
“就是規定的地點、規定的時間交代問題。
”韋海說。
“什麼問題?”
“一個管經濟的副市長出什麼問題?貪污受賄呗!”韋海說,“大攤着呢,我給他開車,光我知道的沒有百把萬也有七八十萬。
搞女人那算是小事了。
”
“是嗎?”我說,“那你呢?開玩笑呵韋海。
”
“我沒事,”韋海說,“嗨,有事我還能開車嗎?”
“那是。
”我說。
“你不知道藍英俊的事,但李副市長一定知道,”韋海說,“所以剛才定車的時候,李副市長選了張東副市長坐過的車,而不敢選藍英俊坐過的這部。
為什麼?他認為藍英俊坐過的車黴呀,還認為用藍英俊原來的司機也黴。
還是人家李副市長比你會選呀,張東副市長現在提拔到别的市當市長了,坐他坐過的車,用他用過的司機,吉利呀!”
我愕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心裡暗罵李論,操他的祖宗。
“彰副市長,你怕嗎?”韋海說。
“啊?”
韋海說:“你怕我給你開車,你坐這輛車,會給你帶來晦氣嗎?”
“不,我不怕。
”
“真不怕?”
“真不怕!”我說。
我伸手去拍了拍韋海的肩,“你也别怕,我信任你,喜歡你為我開車。
還有,我想告訴你,我肯定跟藍英俊不一樣。
”
韋海看了看後視鏡,想必是要看清我的臉和眼睛,是否表裡如一。
韋海說:“謝謝。
”
我突然受了感動,從後座挪到前方的副駕座上。
韋海見狀,單手伸過來,扯過安全帶,給我扣上。
我發現他的眼睛竟然有些濕潤了。
我們兩人沉默着,車子又走了一段路後,韋海說:“不過,你的秘書換新的了,不是原來的秘書,還有李副市長的秘書也是新的。
”
我看看韋海,“是嗎?為什麼呢?”
“藍英俊的秘書跟藍英俊一起被雙規了,”韋海說,“張東副市長到别的市當市長,秘書也跟着去了。
隻有我們兩位司機堅守陣地。
”
“說明你們兩位行得正看得遠啊。
”我說,有點一語雙關的意味。
“那可不一定,”韋海說,“運氣很重要。
”
“運氣?”
“藍英俊收了那麼多錢,從來都不給司機一點,摳門得很。
”韋海說,“幸好他摳門呀,不然我就跟他進去了。
你說這是不是運氣?”
“是運氣,”我說,“你仍然還會有運氣。
”
韋海看了看我。
“我不摳門,”我說,“但是,邪門進來的錢我絕對不收,所以……”
“所以你不在乎坐誰的車,用誰做司機。
”韋海搶斷我說。
我點頭。
但其實心裡我很在乎。
坐在一個落馬貪官專用過的車上,和一個為貪官開過車但不出事的司機在一起,誰說不在乎不忌諱那肯定是假話,是個傻子。
我就是個傻子,聰明人已經讓李論搶先去做了。
狗日的李論,我心裡罵着李論,我救了你,說服了米薇不再告你,讓你順利當上了副市長,你就這麼報答我?
東西大學近在眼前,我忽然覺得心慌。
幾分鐘前我還想着把車開進大學裡,在校長書記教授們面前炫耀一番,但現在我不敢去了。
我改變主意,對韋海說韋海,掉頭,把車開回去吧。
“東西大學就到了,不去啦?”韋海說。
“不去了。
”我說。
“彰副市長你還住在東西大學裡是吧?”
“是。
”
“那你應該帶我進去,先認個門,以後我每天好接送你。
”韋海說。
“晚上吧。
”
我果然是晚上才讓韋海将我送回東西大學。
就在我開始寫日記的十分鐘前,他開車将我送到住所的樓下。
我沒有請韋海上樓坐一會就讓他把車開走,因為我怕他一坐,那樓下的車子就會引來豔羨或嫉妒的目光,甚至沾上唾沫。
這是大學。
市府還沒有安排我新的住所之前,我仍然要住在大學裡,況且大學裡的住所我已經買了下來。
從今往後,司機韋海每天都将出入大學來接送我,我必須保持低調,不能讓那些仍騎着自行車的教授過多地受刺激。
今天姜市長為我和李論的上任舉行了晚宴,除了一位在外出差的副市長,市府班子的成員都來了。
我喝了不少酒,也聽了不少的笑話,有一個還挺有意思。
說,有個農民老漢趕着驢車進城,在路口的時候,驢不管紅燈就闖了過去,被老漢抽了一鞭子,罵道:紅燈你也敢闖,你以為你是警車嗎?過了路口,驢看見一片草地,就跑過去吃草,又被老漢抽了一鞭子。
老漢罵道:到哪吃哪,你以為你是幹部嗎?
這個笑話是姜市長說的。
講完笑話,姜市長還說,這個笑話提醒我們幹部,尤其是領導幹部,不能搞特權,否則老百姓就會罵我們。
姜市長的話很對,我要牢記。
第一天寫日記,夠長的了。
打住。
洗澡上床,睡覺。
10月9日晴
今天分别會見了科技局、職稱辦公室、教育局的領導,就在我的辦公室裡。
這些歸我主管的部門領導與其說是來向我彙報工作,不如說是來讓我認識,或拜見我。
他們空着手來,卻有滿腹恭維奉承的話,向我傾吐。
一天的時間裡,我的耳朵裡塞滿了“久仰彰副市長大名”、“最内行的領導”、“大博士”、“政壇新星”這些肉麻的話。
而我的嘴裡也盡是對付着“哪裡、過譽了、不是、談不上”這些謙虛的詞。
科技局的局長陳中和還與我是校友,因為他說他是北大畢業的,比我低兩屆,所以又是叫我彰副市長又是稱我師兄。
職稱辦公室主任李人凡索性就叫我老師,因為他說他是東西大學畢業的,聽過我的講座。
“彰老師您的講座實在是太精彩了!東西大學的老師我就崇拜你。
”李人凡說。
可我對這個崇拜我的學生卻毫無印象,難道是我的記憶力出了問題?
教育局隻來了一位副局長,局長沒來。
副局長說局長生病住院了。
副局長走後,我問秘書蒙非,教育局局長是誰?
蒙非有點詫異地看着我,“楊婉秋,就是我們姜市長的夫人呀!”
我十分驚詫,“啊?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蒙非說:“對不起,因為我以為你知道。
”
我搖搖頭,“姜夫人……楊局長她生了什麼病?”
蒙非看看門外,低聲對我說:“肝癌,晚期。
”
我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