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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王守仁曾在文章中這樣寫:“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嚣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
”
“小子。
”練飛虹又向燕橫說:“我聽靜兒說過,你在西安跟武當派對抗時留手的事情。
”他說時語氣神情都嚴肅起來。
燕橫揚一揚眉頭。
練飛虹所說的,是他在“盈花館”屋頂不願向手腳被封鎖的樊宗加以緻命一擊,繼而又在房間裡未向中毒的姚蓮舟下手一事。
“在這裡,你要把那種想法抛掉。
”練飛虹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是武人之間的決鬥比試,而是打仗。
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把那些敵人殺個清光。
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圍攻對方一個都好,也沒有什麼卑鄙不卑鄙的。
隻要想一想,讓他們活着,還會有多少百姓給他們害死,你就不會下不了手。
”
——在不同地點的幾乎同時,練飛虹跟荊裂說出很相近的話來。
燕橫想到從前成都馬牌幫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戰鬥,咬着下唇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瞧着飛虹先生點點頭。
練飛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橫想起心裡藏着許久的一個疑問。
趁着有王守仁這樣的智者在眼前,這是求取答案的機會。
“王大人,我聽說你很有學問,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對是錯,希望大人給我一些提點。
”
燕橫說着,就講述自己當天在“盈花館”裡,面對姚蓮舟身中毒藥無從抵抗,卻并未把握那千載良機,一劍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當與我的仇怨。
”燕橫切齒說:“此人是派遣門人來滅我青城派上下、殺我恩師的元兇;他的副手葉辰淵,亦是趁我師父何自聖患有眼疾才能勝他。
可是當天那一刻,我卻下不了手……”他說着往事時激動得微微顫抖:“我是傻瓜嗎?是不忠不孝嗎?”
王守仁聽完沉默了一輪。
旁邊的門生黃璇插口:“我早說過,你們武人這般争強仇殺,在我們眼中根本就無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橫聽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卻舉手止住黃璇的話。
他直盯燕橫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視燕橫的靈魂。
燕橫因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動,整個人不自覺挺直起來。
“你先想想。
”王守仁說:“要是那樣的境遇,今天再一次發生,你此刻又會否選擇一劍刺穿那武當掌門的胸膛?還是會作同樣的決定?要誠實回答自己。
”
燕橫聽了心弦震動。
王守仁的話,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從前的牌匾:
“至誠”
——他說的難道正與我師門教誨相通嗎?
王守仁坐于屋頂之上,仰望那無盡的黑夜穹蒼。
月光灑落他身,散發出一股超然的氣質。
“從前我因為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瑾,遭廷杖下獄,繼而發配到貴州龍場,途上還要裝作自盡,才躲得過劉瑾派人追殺加害,可謂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龍場那毒蛇遍地的窮山惡水裡,一無所有之時,我得到了畢生最重要的開悟。
”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
天地萬物之理,就存于人心中,别無他處可求。
”
王守仁瞧着燕橫:“這些考驗,就是要讓你看清内裡的‘真己’。
在重要關頭的決定,正是映照一個人的本心。
有人心裡明白大道理,行事時卻為私欲所惑,那終究是假義;隻有立正心的同時能行正道、做正事,表裡豁然一緻,那才是知行合一。
”
“可是……”燕橫問:“如果行自己覺得正确的事,卻隻讓你失敗呢?”
“世上有誰無死?但能在阖眼時心中無愧的,千古又有幾人?”
王守仁說着時,眼睛看着遠方,仿佛要用這兩點細微的光華,照亮整個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
燕橫看着那雙細小但正氣充盈的眼睛,好像頓然明白了些什麼,但又形容不出來。
“好了。
”練飛虹這時用力拍拍燕橫的背項:“回客店去,一邊睡一邊想。
你今早才中過那‘仿仙散’迷藥,要多休息。
”
燕橫本想留下來再多向王守仁請教,但練飛虹連番催促,他隻好背起劍來,提着燈籠與屋頂上衆人道别,也就躍了下去。
“多謝你啊。
”練飛虹呷了口清水,看着離開的燕橫,忽然說。
王守仁微笑。
練飛虹繼續看着燕橫的背影,還有他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這小子……”練飛虹喃喃說:“隻要他再多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