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地窩子前跪倒了,爾後趴下,整個身子匍匐在地面上,長久地,趴着,不起來。
沙窩鋪那些還戴着帽子的右派們全都伸直了目光,詫詫地看着他,不明白這個平日古裡古怪的男人要做什麼。
就在葉子秋驚乍乍地想撲向他時,他忽然起身,沖天空長嘯一聲:“蒼天呀,你總算開了眼。
”
葉子秋的步子止住了,她清清楚楚看見,平日臉上絕少有表情的鄭達遠突然間豐富了自己的臉,不隻如此,他的兩眼幾乎是熱淚狂湧,奔瀉不止。
他一連喊了五聲蒼天,然後躍起來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這一次出奇的順利,鄭達遠連一刻也沒耽擱,很聽話地跟着葉子秋,離開了沙窩鋪。
走出三道梁子時,葉子秋心想他一定會朝後望一眼,甚至望得很可能有點兒長。
可是沒有,他真是沒望一眼,像一個渴望上學的孩子奔向學堂般,大步流星就往四道梁子走。
那一刻葉子秋被幸福感染着,被一種久違了的情感襲上心來,她幾乎有點兒暈眩。
躍過三道梁子時,她忍不住停下腳,朝二道梁子這邊望了望。
紅木院子靜靜的,并沒響出她擔心的吱呀聲。
那張始終在她腦子裡揮不走的臉,這一天也沒出現。
葉子秋有種說不出的輕松,但也隐隐地,有層傷感。
畢竟,那也是一個女人呀。
事情并沒葉子秋預想的那麼好,原以為,隻要回來,隻要平了反,鄭達遠就能立刻忘掉沙漠,忘掉那裡的一切,安安心心跟她過日子。
再怎麼說,日子還得過下去,而且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将是很美好、很有希望的日子。
已經有消息透露,平反後的鄭達遠很有可能擔任某項職務,而且主持課題。
畢竟,那是一個萬物亟待複蘇的年代,人才兩個字,已到了很危機的地步。
誰知就在這一天,鄭達遠突然抛下她跟沙沙,一聲不響地離開省城,又回他的沙窩鋪去了。
葉子秋後來想,如果不是牛棗花,鄭達遠很可能會擁有另一種人生,至少,他不會把一生浪費在那一片樹上。
那原本就不是他砍倒的樹啊,憑什麼他要像贖罪者一樣,一棵一棵再把它種出來。
當然,她也會想到另一層,如果不是牛棗花,她跟鄭達遠的婚姻,可能就要中止在那個春天。
那是個沙棗花很香的春天,那一年的沙棗花開得很急,似乎還沒到綻放的時節,騰格裡便被濃濃的沙棗花香彌漫了。
萬物跟人一樣,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有些心花怒放。
獨獨隻有牛棗花,像是對那個春天特别的遲鈍,甚至有些恨它的到來。
葉子秋沒想到,牛棗花會把鄭達遠攆回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但它确實發生了。
鄭達遠興沖沖回到沙窩鋪,剛說了句:“我回來了。
”牛棗花猛就冷下臉:“你回來做什麼,這裡有什麼好?回去,回你的省城,回你的沙漠所去。
”說完,硬将鄭達遠搡出小院子,“砰”一聲,那扇院門便生生地對鄭達遠緊閉了。
任憑鄭達遠怎麼敲,怎麼哀求,那扇門,再也沒開過。
就是在後來的日子,葉子秋也深信,那座紅木小院裡,再也沒發生過她擔心的事兒。
她信,她真的信。
“她也不容易啊。
”葉子秋沉沉地發出一聲歎,爾後,緊緊地閉上雙眼,她怕淚水再一次将她淹沒,更怕一睜開眼,滾滾往事便像洪水般,湧進她這一輩子都不曾有過溫暖的家。
葉子秋現在一個人住,她的病基本上好了,或者她自己認為好了。
護工姚姐讓她打發到幼兒園去了,給孩子們做飯。
這也是她深思過的,畢競姚姐現在需要幫助,不能把她攆回家去。
她把幼兒園托付給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又跟這人交代了幾句,讓她照顧好姚姐,就關上門,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護士肖依雯倒是來過,兩次,她沒讓進。
江長明打電話,說是讓肖依雯替她再查查身體,她沖着話筒就吼:“長明,你是想氣死我啊,這個姓肖的有什麼好?!”吼完,扔了電話,無力地倒在沙發上。
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癱倒,更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吼,吼完了為什麼還會難受?
天下有誰能理解一顆做娘的心,天下又有誰真正懂得自己的母親。
半天,她喃喃地叫出一聲:“沙沙,我的沙沙呀。
”
沙沙不是鄭達遠的女兒!這是個秘密。
卻又不是秘密。
有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有可能沒一個人知道。
這輩子,葉子秋沒跟任何人講,包括鄭達遠,包括那個當初讓她懷孕的男人。
但她相信,鄭達遠一清二楚,隻不過,他裝了糊塗,裝了一輩子。
他真是能裝啊,這麼别扭這麼煎心的事,他竟然一輩子問都沒問一句。
沙沙比月兒大兩歲,不,兩歲零七個月又六天。
歲月真是不堪回想,葉子秋說啥也沒想到,就那麼一次,倉倉惶惶中,巨大痛苦裡,向國忠竟能讓她懷孕!這事有七分是逼迫,三分,說不清。
後來無數個日子,葉子秋問過自己,是情願,還是被迫?是強暴,還是半推半就?她沒問出答案,仿佛答案早在那一刻死去,連同她幹淨的身子,還有自以為清白的心靈,死掉了,死在向家那間破舊的小平房,死在那張有點兒肮髒的床上。
死在那段烏雲滾滾的日子。
葉子秋不怪自己,從來不怪。
她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她害怕運動,她又熱愛運動。
運動會讓許多人走向倒黴,運動也會給許多人提供機會。
相比之下,葉子秋喜歡機會,她也能把握機會。
說真的,她怕倒黴,怕被牽連,怕被下放甚至批鬥。
年輕時候就怕,怕得很。
這事要說容易得很,鄭達遠成了右派,她是鄭達遠的老婆,嫁對嫁錯都是,改不了。
就跟沙沙是她女兒一樣,生對生錯都是,改不掉。
當時隻要姓向的一句話,她的命運就會是另番樣子,要麼被趕到沙漠裡,要麼,就在工廠批鬥。
姓向的讓她選,姓向的說這話時,眼睛是盯在她身上的,起先是臉,盯得她臉發了白,姓向的才把目光移下去,盯在胸上,盯得很狠。
姓向的目光總是很狠。
她的胸開始發熱,真的是發熱,後來,後來怎樣,她不記得了。
隻記得姓向的走後,她的身子虛脫一般,比被強暴了還虛脫。
姓向的丢下一句話:“我等你做選擇,路在你腳下,怎麼走,你自己看。
”真的在自己腳下嗎?葉子秋不相信,她仔細看了看,發現腳下并沒路。
那個時候,葉子秋抱着一種很荒唐很白癡的想法。
她不想惹惱姓向的,但也不想讓他得逞。
年輕的葉子秋想采取一種策略,既讓姓向的多多少少看到那麼一點兒希望,但又絕不給他希望。
師傅海大姐提心吊膽地說:“你要小心啊,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