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醫院裡房間高大,窗戶從地闆直到天花闆。
冬天,結實的百葉窗和厚實的牆壁為病人抵擋住淅淅瀝瀝的雨和咆哮的風;夏天,窗戶打開,從下面海上盤旋而上的風習習吹來。
每間病房裡隻有兩三張床,整個病房也區分成男女兩個病區,到處一塵不染,克裡提斯注意到每間病房有自己的沐浴間和洗手間。
許多床上有病人,可是醫院的氣氛還是很平靜。
隻有幾個病人在床上翻來覆去,有個人疼得輕聲呻吟。
“我終于有個可以把病人當人看的醫院了。
”他們回到他的辦公室後,拉帕基斯說,“而且,在這裡他們還有自尊。
”
“太感人了,克裡斯多,”克裡提斯說,“你一定很玩兒命才取得這樣的成果。
看起來異常整潔,舒适——完全與我記憶中的不一樣。
”
“是啊,可是好條件并不是他們要的一切。
他們最想要的是好起來,離開這個地方。
我的天啊,他們多想離開這裡。
”拉帕基斯疲憊地說。
許多島民知道藥物治療剛開始使用,可是很少給他們用。
有些人相信在他們有生之年這個病能治好,可對那些手腳、臉已被疾病折磨得變形的人而言,這隻是個夢想。
幾個人自願做些小手術,減輕腳上的殘疾,或把主要的損害部位切除,可是除此之外他們不敢奢求其他。
“瞧,我們要樂觀點。
”克裡提斯說,“現在有些藥物正在實驗階段。
它們不會一夜之間起效,可是你覺得這兒會有病人願意嘗試嗎?”
“我肯定他們願意,尼可拉斯。
我認為有人願意試的。
一些有錢人不顧價格高昂,不顧注射的痛苦,一直堅持注射大風子油。
如果有新藥可試,他們得失去些什麼嗎?”
“實際上,在這個階段會失去很多……”克裡提斯想了想回答,“這些藥全含有硫磺,你可能知道,除非病人健康狀況一直良好,藥的副作用還是很可怕。
”
“你是什麼意思?”
“嗯,從貧血到肝炎,皆有可能——甚至精神錯亂。
我最近去馬德裡參加麻風病大會,在會上甚至聽到試用這種新藥時有自殺的病例。
”
“好,那我們得仔細想想,如果有的話,哪些病人可以充當試驗鼠。
如果他們在第一階段就需要足夠強壯的體魄,那會有很多人不能勝任此事。
”
“不會那麼快。
我們得先列出一張合适的候選人名單,然後再跟他們讨論試藥的可能性。
這可不是一個短期工程——可能要幾個月後才會開始注射。
你覺得怎麼樣?”
“我認為這是取得進展的最好辦法。
起碼有個計劃就有點進展。
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列的那張名單嗎?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上面許多人現在都死了。
”拉帕基斯沉郁地說。
“可是今天情況不同了。
那時候我們談論的不是真實的、看得見、摸得着的治愈可能,我們隻是試着改善阻止病情傳染的方法。
”
“是的,我知道。
我隻是覺得我一直在這裡白費力氣,就這樣。
”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可是我真的相信有些人可以展望未來。
不管怎樣,我一禮拜後會再來,我們那時再看看那些名單,好嗎?”
克裡提斯自己回到碼頭。
現在是中午,吉奧吉斯按約定在那裡等他回來。
當他一路走過街道,經過教堂、店鋪和小飯館時,有幾個人扭頭看着他。
這些人看到的陌生人隻有新來島上的麻風病人。
沒有哪個新來者能像這人一樣目标明确地昂首闊步。
當醫生從地道裡出現時,十月末波浪滔滔的大海映入眼簾,他看到小船在離岸邊一百米左右的海上起伏飄搖,一個女子站在碼頭上,眺望着遠處的大海。
聽到他的腳步聲後,她回過身來。
轉身時,長發飄起,拂到臉上,一雙大大的杏眼凝視着他,充滿希望。
許多年前,還是戰争前,克裡提斯去過佛羅倫薩,看過波提切利迷人的畫作《維納斯的誕生》。
畫中人物身後灰綠色的大海,被風吹起的長發——瑪麗娅強烈地喚起了他對名畫的印象,伊拉克裡翁他家中的牆上還挂着此畫。
在這個年輕女子身上,他看到了同樣羞澀的微笑,同樣略帶疑問的側頭,同樣初生般的純潔。
以前,他還從未在現實中見到這樣美麗的人。
他停下腳步。
此時在他眼裡,她不是病人,隻是女人。
他覺得她比他曾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美麗。
“克裡提斯醫生,”她說,把他從白日夢裡喚醒,“克裡提斯醫生,我父親在這裡。
”
“是的,是的,謝謝你。
”他匆匆說,突然意識到他一定在盯着她看。
醫生上船時,瑪麗娅把船抓得緊緊的,待他上船後再松開,把繩子抛給他。
當克裡提斯抓住繩子時,擡頭看了看她。
他要再看一眼,隻為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沒有。
維納斯的面龐也不可能比她更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