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麗克西斯那晚睡得很沉。
她和佛提妮上床時,已過淩晨一點。
來布拉卡的長途旅行、在斯皮納龍格待了整個下午、讓人餍足的各色小吃和邁克塔瑟白蘭地,合在一起帶給她一個深沉無夢的睡眠。
明亮的陽光從厚重的粗麻布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來,在阿麗克西斯枕頭上灑落,已快十點鐘了。
陽光讓她醒了過來,她本能地滑進被單,把臉埋住。
過去兩周,她在幾間陌生的房間裡睡過,每次醒來,總有片刻的迷茫,待适應了周遭環境,才能把自己帶回到當時當下。
在她和埃德住過的那幾間便宜膳宿旅館裡,床墊不是中間凹下去,就是金屬彈簧戳透床罩。
早上從那些床上起來時總是很容易。
可是這張床完全不一樣。
實際上,整個房間也不同。
鋪着蕾絲桌布的圓桌、退了色的木頭矮凳、牆上一組帶框的水彩畫、門背後挂的一把香氣四溢的薰衣草,淡藍色的牆正好配上亞麻床單:這一切讓這間房比家還像家。
阿麗克西斯拉開窗簾,耀眼的大海和斯皮納龍格島撲面而來,熱氣蒸騰中,島仿佛很遙遠,比昨天看起來遠得多。
她前一天從哈裡阿出發時,壓根兒沒想到會在布拉卡停留。
她想着與母親兒時相處過的老太太簡單見個面,然後在村莊裡小遊一番,就回到埃德身邊。
因此,除了地圖和相機,她随身什麼也沒帶——當然沒想到會需要換洗衣物和牙刷。
可是,佛提妮很快就來搭救她,借給她需要的一切——一件當睡衣的斯蒂法諾斯的襯衣、用舊了但很幹淨的毛巾。
清晨,在她床頭,她發現了一件花上衣——完全不是她的風格,但經過前一天的炎熱與灰塵後,她很高興可以換件衣服。
她無法忽視這種母親般的慈祥——盡管衣服上的淺紅淡藍與她的卡其布短褲很不協調,但那又有什麼關系?阿麗克西斯在房間角落裡的水池裡用冷水澆澆臉,從鏡子裡打量了一下曬黑了的臉。
她很興奮,像就要聽小說最關鍵一章的孩子一般。
今天,佛提妮将是她的舍赫拉查德。
幹爽、熨過的棉布衣服帶給阿麗克西斯一種新奇的感覺,她沿着後面昏暗的樓梯走下來,發現自己到了餐館廚房,被新煮咖啡的濃烈香味吸引住。
佛提妮坐在中間一張巨大而滿是樹結的桌前。
雖然桌子擦得很幹淨,還是看得出肉在這上頭剁成肉泥、香草在這上頭碾碎的種種痕迹。
它一定見證過幾千次緊張情緒在廚房的熾熱中被慢火炖、大火煮。
佛提妮站起身,向她打招呼。
“Kalimera,阿麗克西斯。
”她溫和地說。
她穿着一件跟借給阿麗克西斯的衣服很像的上衣,不過她的是暗紅色的,正好配上她的裙子。
裙子長及腳踝,裹着她苗條的腰身,飄揚着。
昨晚在昏暗中給阿麗克西斯留下的美麗印象沒有錯。
克裡特女子雕像般的身材,大大的眼睛,讓人想起克諾索斯宮裡的彌諾斯壁畫,那些逼真的肖像經過幾千年的歲月存活下來,但仍有種奇異的簡潔使它們更具現代感。
“你睡得好嗎?”佛提妮問道。
阿麗克西斯壓抑着打了個哈欠,點點頭,朝佛提妮笑,佛提妮正忙着把咖啡壺、幾個大杯子、茶碟、一塊剛剛出爐的面包擺上托盤。
“我很抱歉——這是剛加熱的。
星期天唯一糟糕的就是這個了——面包師不起床。
所以隻有幹面包皮和新鮮空氣可吃。
”佛提妮大笑着說。
“新鮮空氣會讓我更開心些,隻要能就着新鮮咖啡吃下去。
”阿麗克西斯回答說,跟着佛提妮穿過無處不在的塑料帶子,來到露台上。
所有桌子上昨晚鋪着的紙桌布全給剝下來,隻剩下紅色富美家防火面闆,看上去有點怪。
兩個女人坐在那裡眺望着大海,波濤拍打着下面的岩石。
佛提妮倒咖啡,濃黑的液體湧出,一道黑色細流沖進白色瓷杯裡。
以前阿麗克西斯喝過無數杯雀巢咖啡,端上來時的速溶咖啡看上去好像是什麼珍馐美味似的,其實品嘗之後令人失望。
阿麗克西斯覺得沒什麼咖啡比得上現在這杯這樣醇厚美味。
似乎沒人有心告訴希臘人雀巢咖啡不是新玩意——每個人,包括她自己,需要的正是這種老式醇厚甜蜜的液體。
九月的陽光清澈燦爛,溫和宜人,經過酷熱的八月之後,九月成了克裡特最受歡迎的季節。
仲夏火爐般的溫度降下來了,憤怒的熱風也走了。
兩個女人面對面,各坐在一個遮陽棚的陰影下,佛提妮把她黝黑、青筋暴露的手放在阿麗克西斯的手上。
“我很高興你來了。
”她說,“你想不到我有多開心。
你媽媽停止寫信時,我很難過。
我完全能理解她,可是那畢竟割斷了與過去這樣重要的聯結。
”
“我壓根兒也不知道她過去曾寫信給你。
”阿麗克西斯說,仿佛她應該為母親的行為道歉。
“她早年的生活很困難。
”佛提妮繼續說,“可是我們都試着,我們真的試着,盡量讓她快樂,盡我們最大力量去幫助她。
”
看着阿麗克西斯有點迷惑的表情,佛提妮認識到她得放慢速度。
她給她倆又倒了一杯咖啡,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想從何開始。
似乎她得從更早的時候講起,比開始想的還要早。
“我得說,‘我要從最開始講起’,可其實并沒有一個真正的開始。
”她說,“你母親的故事就是你外婆的故事,是你曾外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