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糟糕的一天。裡沃利街上靠近莫裡斯酒店的一家咖啡館看起來不錯,我走進去,坐在過道上的桌子邊,下意識地瞥向對桌,正巧與一位年輕女士四目相接,那位女士馬上就認出了我,并露出驚訝的表情。
是索菲娅·凱索勒斯夫人。
一瞬間,仿佛打開了封鎖記憶的瓶子,往事如鬼怪般朝我撲來。
我太震驚了,覺得血色正從臉上慢慢退去。
凱索勒斯夫人很快來到我身邊。
“德拉蒙德先生,你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不,沒事,來杯酒就行了。
法國白蘭地,謝謝。
” 她幫我點了酒,然後坐下來熱心地幫我脫掉外套。
“哦,老天,這麼熱的天你還穿這麼多。
” 放在其他時候,這一舉動或許十分貼心,但此時,我尴尬地意識到,在咖啡館其他客人看來,這一幕不過是善良的孫女在照顧她頭發花白的可憐爺爺。
“夫人,我真的——” 她舉起一根手指用力壓住我的嘴唇。
“在你享用完白蘭地、恢複過來之前請别再說話。
半個字都别說。
” 我聽話地照辦了。
本來嘛,風水輪流轉。
我們上次見面是在六個月前,那場噩夢發生時她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是那個給她力量的人。
與我重逢,殘酷的往事一定也同樣給予她沉重的一擊。
我該為她能挺過來表示贊歎。
我的白蘭地來了,出于強迫症——可以這麼說——我下意識地拿起杯子,透過陽光觀察酒的顔色。
凱索勒斯夫人的嘴唇彎成一個淡淡的微笑。
“親愛的德拉蒙德先生,”她喃喃道,“您真是永遠的鑒賞家。
” 說得沒錯,我确實是鑒賞家。
同時,這句話将我帶回到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巴黎晴天,一切的起點……
02
那天,一個名叫馬克斯·德·馬雷查爾的男人來到我的公司位于巴裡街上的辦公室找我,布魯萊特與德拉蒙德紅酒公司。我模糊地記得,德·馬雷查爾是一份頗有名氣的小衆雜志的總編,叫《地下室》,一本專業的紅酒鑒賞咨詢類刊物。
這不是那種商業性出版物,而是類似主題為“要納稅的地下室”的地下刊物,供一小部分有品位的業餘紅酒愛好者閱讀。
雜志上的大部分觀點我都認同,于是很開心見一見總編。
然而,剛見面我就馬上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男人。
他四十五歲左右,衣冠楚楚,神氣活現,典型的退位領袖型人物。
他喜怒無常的性格幾乎把我逼至臨界點。
我試圖表現得寵辱不驚、面無表情。
這種情緒像被水柱頂起的乒乓球般忽上忽下、起伏不定的人,會讓我非常不舒服。
據他解釋,這次來訪的目的是采訪我,為那本雜志的一個系列文章作準備。
他準備詢問多位紅酒專家,在他們品嘗過的酒中,葡萄的最佳産地和産期是什麼。
如果最終發現,英雄所見略同,那就可以記錄下來。
如果—— “如果,”我打斷他,“衆人對‘最佳’的意見未達成統一,那你問一百位專家,就會得到一百個不同意見。
” “剛開始看起來确實是這樣,不過做到現在,我已經發現了一處小統一,有兩個年份的地位無可撼動。
” “哪兩個?” “都在勃艮第。
一個是勃艮第一九三二,另一個是羅曼尼·康帝一九三四。
顯然,這兩個年份無可争辯地并列最尊貴紅酒排行榜榜首。
” “無可争辯。
” “您心目中‘不看就知是好酒’的選擇也在它們之中嗎?” “我不想做這種選擇,德·馬雷查爾先生。
對這個級别的紅酒來說,互相比較不僅令人生厭,而且根本比不出結果。
” “那麼,您不相信任何通過這種比較方式評出的最佳葡萄産期喽?” “不,至少還有一瓶是公認的好酒。
我從未嘗過,外界關于它的溢美之詞不絕于耳。
這瓶酒的産地是勃艮第,毋庸置疑,那個莊園再也做不出這麼好的酒了。
一個非常小的莊園。
你知道我在說哪個年份了吧?” “我想我知道。
”德·馬雷查爾的雙眼因興奮而發亮,“久負盛名的尼依·聖—歐恩一九二九。
我說對了嗎?” “沒錯。
” 他無奈地聳了聳肩。
“但知道它好又如何,沒人嘗過它的味道。
我希望這個系列品鑒的都是還存在的名酒。
至今為止,我采訪的鑒賞家都知道這瓶傳說中的聖—歐恩,但沒一個人見過。
像這樣的傳奇美酒——很可能是迄今為止最好的——卻隻存在于傳說中,真是可悲。
哪怕隻有一瓶存留于世——” “你怎麼知道沒有?”我問。
“我怎麼知道?”德·馬雷查爾沖我遺憾地笑了笑,“因為,我親愛的德拉蒙德,不可能有。
前不久我親自去了一趟聖—歐恩酒莊,那裡的釀酒記錄顯示,一九二九年總共隻生産了四百八十箱。
想想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全世界這麼多鑒賞家如饑似渴地尋找它,而總共隻有四百八十箱。
我敢向你保證,最後一瓶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