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歎為觀止。
平日在城中的某些角落,可以偶爾瞥見黑塔的身影,除了黑黢黢惹人生厭,并無太多觸目的特别處。
可是真正來到塔下,她才發現它竟然高不可測。
塔頂沒入雲層而不可見。
她毫不懷疑,如果坐在塔頂,定可鳥瞰整個青夔國土。
原來它才是郢都真正的内核,是這個華麗之城的冰冷無情的心。
懷着這樣的敬畏和期待,她毫不猶豫地奔向黑塔,就像奔向最後的結局。
她心中多年的疑問即将得到解答。
黑塔的震懾力使她忘卻了自己的處境,也護得她安全。
無人靠近的高唐廟,将她隔絕在屠戮厮殺之外。
所以,對于青夔曆四百一十八年冬天那場血腥政變,她多少有點像個局外人。
她後來離開此地,也再沒有機會見到自己的親友族人,并不知道當時他們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青夔的正史中,亦沒有多少筆墨留給政變的失敗者。
後來在一些稗官野史和文人筆記裡,婵娟讀到過這樣的記載:“青王借雲浮飛車之神力,直搗慶延年宅第。
慶延年斃命。
宅中匿藏兵械,一律收繳,私養軍丁,當場絞殺。
家眷仆婦,圈入宗廟,着人看守鞭撻。
同時禦林軍提督攜主手谕,抄查司徒、阮遇、木保、道衡、采夢溪等十二朝臣之家宅。
是日午,青王宣布慶延年十大罪狀,誅九族親眷亦不足抵其罪,其朋黨師友亦連坐,謂之誅十族。
遂按冊拿人,滿城搜捕,所累不下萬人。
十歲以上男子,一律處死。
婦女兒童盡皆發賣為奴為娼。
飛車日夜巡城,躲無可躲。
有抗旨拒捕者,當場處死。
一時郢都城中,血流成河,城外郊原,哀鴻遍野。
王孫貴胄,抛屍大道。
相府千金,流落勾欄。
慶延年幼子慶昆侖舉兵于青水北,飛車驅而剿之。
主曰皆可殺,遂活埋軍漢千名。
昔司禮監禦史采夢溪抗旨自裁,陳屍闫闾。
日久無人收殓,為野狗争食殆盡……”
看到這些,已經是很多年後了。
那時她早已是颠沛流離、曆盡滄桑,困頓到隻剩一聲歎息,用于告慰那些死去的靈魂。
青夔末年,曆史的記載語焉不詳。
一貫溫和内斂的青王清任,在暮年忽然挑起了如此大規模的血腥屠殺,以至于壞了他的二十年的仁政清名,使得他身後廟号隻能是“東君”,不能比拟其父“東皇”武襄。
清任為何如此行事?正史中對此沒有任何解釋。
有好事者猜測,清任當時已經病入膏肓,神志不清,故而有此亂命。
事實上晚年清任的确性情難測,但也未必到了狂亂殺人的地步。
又有人說,青王這個決定,肯定經過深思熟慮。
他窮盡二十餘年心力與門閥貴族鬥争,倘若芸妃産下繼承人則前功盡棄,故而不得不提早下手。
又因為病體時日無多,擔心繼承人不夠得力,所以甯願放棄清明聲譽,把一潭深水的青夔朝政掃除幹淨,不留隐患。
然而以清任的周全,也應該想到,過度的屠戮會帶來更複雜的仇恨和矛盾,是将來國家颠覆的禍根……
也有人作出較為詩意的猜想,說清任早年間愛慕巫姑瑤姬,欲立其為後,遭到慶延年的蠻橫阻攔,還把自己的女兒塞給他,生生拆散一對愛侶。
清任隐忍多年終于爆發,殺慶氏十族以洩憤。
所以說紅顔禍水雲雲……
這個解釋當然更可笑。
其實,一切都是清任自己的選擇。
即使在他無力選擇的時候,他也隻能勉力挑出一步棋,走下去,一步一步走下去,而無法計較自己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夔曆四百一十八年歲末的腥風血雨,持續了整個冬天。
被屠戮的門閥貴族們有小規模的反抗,但在青王的鐵腕控制以及雲浮飛車的震懾下,全都遭到了慘敗。
來年開春時,殘局收拾得差不多了。
冰雪融化,洗去了郢都城大道上的血迹,一切似乎又歸于正常。
于是青王封賞了平亂有功的白定侯父子,尤其嘉獎了操縱飛車的少年海若。
他的出色表現使得肅清慶黨的步伐加快了一倍,因而清任對他極為賞識。
在青王賞賜朝臣以慶祝新歲的紫宸夜宴上,清任命白希夷帶海若入宮,與他的心腹大臣們一同飲酒作樂。
于是,紫宸夜宴上,發生了一樁震驚夔國朝野的事情。
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呆了,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
白定侯忽然問及青王,王儲之位空虛了二十餘年,懷孕的芸妃又喪了命。
此時此刻,青王心目中究竟意欲選擇何人繼承王位呢?
大殿裡的空氣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一直這個問題都是衆人困惑的核心,然而從無人敢于向青王提出。
清任淡淡道:“我不幸命中無子,所以隻要擁有青族王室血統者,即可繼承王位。
”
衆人一陣迷惑。
經過武襄一朝的南征北戰和清任一朝的政變風雲,眼下偌大的雲荒,除了清任本人,并沒有誰還具備青族王室的血統。
細心的人想起了流落九嶷的濂甯,湘夫人的小兒子。
然而濂甯是個傻子,在九嶷山出家修行,讓他繼承王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況且他也沒有結婚生子。
“我的遺诏已經寫好,将來自見分曉。
”清任微笑着解釋,一面向衆大臣舉起了酒杯。
這話甚是不吉祥,衆人連忙舉杯應和,敷衍過去。
不料白定侯又說話了,“主上,眼前就有一個合适的人選。
他的勇氣和能力,已經赢得了主上您的青睐。
”
清任微微皺起眉頭來。
白定侯不慌不忙,起身離座,向青王叩拜,道:“老夫鬥膽,請主上考慮立海若為儲君。
因為,他是主上您的孩子。
”
清任站起身來,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他扭頭去看春妃,春妃低着頭一言不發。
這時候,在座所有的人敏感地覺察到了,看似消散的政治危機忽然又回到了郢都上空。
他們屏住了呼吸,闆起了臉不顯露任何表情。
隻除了那個淡金膚色的少年本人,站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