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睜大了許多,好像忽然從夢中睡醒了。
河水反射的陽光再反射在他眼瞳上。
他仿佛年輕了一點。
他渴望如此。
要培植于潤生這棵大樹,還需要數年的時間。
這是龐文英第一次為自己的年紀擔憂。
——做得到的。
龐文英的精神振奮了許多。
因為他知道人生中還有目标。
他想起金牙蒲川那次跟他暗示想除掉于潤生……他隻想笑。
——蒲川你這混球,你不知道你想殺的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繼承人嗎?
欄栅的縫隙射出躍動的光,投映在粗糙的石牆上。
斷裂的人影。
斷裂的動作。
狄斌透過縫隙瞥見了,“鬥角”正在進行中。
觀客的呼聲蓋過了對戰二人的叱喝。
偶爾看見一條猛揮的手臂。
人叢上方有血花噴濺。
這就是漂城大牢有名的“鬥角”拳賽,而曾經在這兒被冠以“拳王”稱号的男人隻有一個。
四年多前,鐮首在他短短坐牢兩個月日子裡,震撼了每個觀者的心。
那十四次搏鬥的過程至今仍在那圈子裡被談論着。
“懷念嗎?”狄斌問他的三個部下。
三人無語看着欄栅另一頭那人叢。
田阿火從來沒有敗過一場。
要不是遇上狄斌,他也許能夠打破“拳王”的記錄。
當然,要是你這輩子離不開大牢,那不過是無聊的虛榮。
所以他感激狄六爺。
田阿火瞧瞧身旁的棗七,棗七包裹在鬥蓬中以掩藏面容。
田阿火想起在賭坊二樓看見棗七從窗口跳進來的情景,他很想試試能不能赤手殺死這個怪人。
田阿火坐牢以前曾是“屠房”的弟子,可是不足一個月已經被攆出幫會——連兇悍著稱的“屠房”也容他不下。
因為他不要命,人們甚至覺得他其實想死。
他沒有一次賭錢不跟人家吵得差點兒動刀子;有幾個陌生人給他打得半死,隻因為走路時碰到他的肩膊。
他就像一片沒有柄的刀刃,直至狄斌看見他的那天。
五人默默穿過大牢的廊道,步下通往地底牢室的石階。
他們在石階上迎面遇見齊楚。
田阿火等三人恭敬地喚了聲“四爺”,垂首站在一旁。
棗七有點不知所措,也站到旁邊去。
棗七仔細看着這個“四爺”:瘦瘦的臉秀氣得有點像女人,沒有蓄胡須,鼻子和嘴唇紅得像發亮似的,不時咳嗽出一團白煙——他右手拿着一塊白絲巾,咳嗽時就用它掩住嘴巴。
狄斌笑着趨前,輕輕擂了齊楚的肩膀一下。
“四哥,那麼早啊。
”
齊楚顯得有點腼腆,側身想閃過那拳頭,手裡抱着的賬簿和卷宗幾乎跌下。
然後又開始咳嗽起來。
“怎麼啦?是不是病了?”狄斌皺着眉。
“别累壞了身子。
吃早飯了沒有?”
齊楚邊咳嗽着邊點頭,嘴裡含糊地應着,那表情倒像個給哥哥問得不耐煩的弟弟。
“那家夥是誰?”齊楚下巴朝棗七揚一揚。
“他是我找回來的……”狄斌自豪地微笑。
“這家夥……搞不好是另一個葛老三。
”說時聲音壓得很低。
“我看他比較像老五……”
一提起鐮首,狄斌臉色變得陰沉。
“我先走了。
老大在等你。
”齊楚沒有揮手,垂頭拾級離去。
咳嗽聲在大牢石壁間回響。
在地底最盡頭的鐵栅前,有兩個獄卒跟一個身穿便服的男人守着。
狄斌遠遠已認出那是葉毅。
那兩個“獄卒”事實上也是“大樹堂”的部下扮演的。
“六爺。
”葉毅鞠身。
狄斌拍拍他肩膊。
他一向把這個自己親手拉進幫的小子當作弟弟看待。
可是近來老大把他收作近身,他倆見面比從前少得多。
“雷役頭正在裡面跟堂主談話,六爺稍待。
”葉毅帶點不好意思地說。
這小子吃得苦,嘴巴也緊,就是膽氣還欠一點磨練——狄斌心想。
左邊有一個開了門的牢房,打掃得格外幹淨。
狄斌示意棗七待在裡面。
這是棗七第二次進大牢來。
他又想起張牛那凄慘的死狀。
他不願多留在這陰森的石室中。
可是他也不願回頭。
每個人一生中總有認清自己命運的時刻。
對棗七來說現在就是那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