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狄斌不願退,這裡幾十個部下的戰意随時會崩潰。
田阿火已準備用一條手臂擋下這一劍——就像剛才狄六爺用身體擋在自己上面一樣。
狄斌卻已看穿他的想法,伸腿把他踢開。
劍光像一道變慢了的閃電從高落下。
無聲。
狄斌右手握住刀柄,左掌抵着刀背,僅僅把刀刃架在臉前。
鐵劍把那刀刃從中砍斷,卻因這擋架而改變了路線,斜斜砍入了門框五寸内。
田阿火趁對方手中劍卡死了,從旁躍起朝男人頭側施以肘擊。
猛烈的撞擊,就像剛才閃電延緩了的雷音。
另一個蓑衣刺客出現在劍手的身旁,用一具銅盾擋下了田阿火的猛擊。
盾牌中央凹陷了一大記。
握盾者身材厚壯,跟田阿火有點相像。
握劍那高大男人放松了斬擊的力量,慢慢把劍抽回來。
他的劍根本沒有卡死。
那厚實的門框在這劍鋒下有如朽木。
狄斌看着那鬥笠底下的臉。
大概已有五十歲。
頭發和胡須泛着霜白。
仍是那種漠視一切的高貴眼神。
狄斌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
他曾經以為自己有一天會死在父親手上。
每一次嚴酷的虐打,回想起來時仿佛背項又生起火辣的痛楚。
而父親打他的時候表情同樣的冷漠……
于是狄斌就像小時候一樣,拼命地想逃。
可是劍很長。
他來不及退。
劍鋒再次高舉。
兩條強而有力的手臂環繞狄斌的腰身,把他整個人抱起。
是田阿火,他比狄斌高不了多少,力量和體重卻遠超于他。
田阿火硬生生抱起狄斌奔逃回賭坊裡。
握劍的男人邁步追前。
他走得并不快,但每一步都跨得比常人遠。
其餘的蓑衣刺客布在他兩側和後方,專心地防禦和反擊殺過來的“大樹堂”衆人。
他似乎對部下們有絕對的信心,視線緊緊盯住向内逃走的狄斌跟田阿火。
整隊刺客雖然不足二十人,但陣勢井然堅實。
狄斌的部下拼命想把他們阻截下來,但面對胄甲與盾牌卻徒勞無功。
狄斌已掙開了田阿火的環抱,卻仍被田阿火牽住手臂繼續往裡面走。
他回頭看過去。
鐮首的攻擊方法若是像猛烈的風暴,那麼眼前這男人就像壓得人透不過氣的厚重烏雲。
鐵劍把第三張賭桌絞碎。
在那五尺鋒銳下,賭廳内滿地是桌椅的殘破碎片。
狄斌卻不記得聽見過任何聲響。
那破壞的過程像是靜靜地進行。
狄斌二人逃到了通向二樓的階梯。
田阿火正想踏上去,那木搭的階梯卻崩塌了。
田阿火的腳要是遲一點點兒縮回,五根趾頭都會給削去。
已經到了死角。
狄斌背項貼着牆壁。
那道磚牆很冷。
他低頭。
看見手上的斷刃。
他至今還沒有把它放開。
斷刃隻餘兩尺,跟葛元升的“殺草”同一長度。
——我不再是從前的白豆了……
狄斌的神情變了。
剛才的恐懼消失無蹤。
斷刃斜斜指向握劍男人的喉頸。
他感覺葛老三再次活在自己體内。
他眼中已看不見那五尺劍鋒,他隻看見自己手上的兩尺斷刃和敵人的咽喉。
這就是葛元升的刀法。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他沒有。
他微笑。
“嗯……”那握劍的男人第一次開口,似乎喃喃說了一句,狄斌聽不見。
然後鐵劍垂下來。
他的部下也似乎有某種神秘感應般同時住手。
“大樹堂”的人受那奇怪的氣氛感染也停止了攻擊,但仍然嚴密包圍着這十幾個敵人。
剛才提盾擋下田阿火肘擊的那名刺客,把劍鞘恭敬地交回主人的手上。
寒光隐沒。
男人恢複了垂手橫握長劍的姿勢。
他回顧自己的部下,然後又瞧着狄斌。
“即使我殺了你……”男人的聲音帶點沙啞,語氣不卑不亢。
“我也難免要受重傷。
”
狄斌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問話,卻也點點頭。
“要是我受了傷,我的人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我跟你并沒有私仇。
可是這些人跟我卻比血親還要密。
”
“請。
”狄斌伸出左手。
右手卻仍緊握斷刃不放。
“我們不會追。
”
男人略一點頭,不知道算不算是道謝。
蓑衣刺客們慢慢地往後撤退,行動整齊而緊密,途中仍不忘互相掩護。
“大樹堂”的人恨恨地咬着牙。
可是六爺既已承諾,他們沒有一個敢再動手。
刺客退出了賭坊大門,把幾個受傷的同伴扶起,然後接連跨上馬背。
其中一個給砍斷了一條臂胳,卻連呻吟也沒有一聲。
那男人把長劍斜背在身後,領着騎隊往平西石胡同的西口奔去,消失在依舊綿密的雨裡。
他們尤如一股突然刮來又遠去無蹤的暴風。
“留十人在這兒照顧受傷的兄弟,其餘的統統跟我走!”狄斌的臉容并沒有放松下來。
他頭發散亂,一身白衣染成一灘灘灰黑色,在雨裡單手握着斷刀,仰視天空的眼睛泛着憤怒與焦急。
于潤生中箭後生死未知。
還有快要臨盆的李蘭。
還有文弱的齊楚。
還有鐮首——狄斌知道自己在這兒遇襲的同時,必定也有人去“招呼”五哥……
這幾年裡,狄斌第一次有無助的感覺。
天空很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