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遼闊的空間同時也是最狹小的囚籠。
鐮首策馬停駐在看不見盡頭的曠野上,心頭泛起這種無助的感覺。
挾着細砂的寒風仿佛冷得人骨髓凝固。
半邊缺月升得很高,發光的邊緣銳利得像懸在頭頂的一把小刀。
借着這稀微月光,鐮首僅僅能辨出西面遠處那模糊的棱線。
那是曠野四周唯一指示出方向的東西。
鐮首想象:獨自走在這荒野是怎樣的感覺?看似永遠走不完的野地。
風聲。
酷熱的白天與冷徹的黑夜。
是恐懼?還是絕望?沒有盡頭的地方就是世界盡頭。
可是鐮首并不孤獨。
在他身後百步處有旺盛的營火,上面烘烤着分辨不出是何種動物的肉幹。
圍坐在火堆前的三十個男人熱烈地談話:美食、酒與女人。
在這片一無所有的空茫中,隻有這三種東西是他們最懷念的。
鐮首從馬鞍上躍下來,輕輕撫摸被吹得蓬亂的馬鬃。
他穿着一件染成銅鏽般淡青的寬松袍子,頭臉都包裹在漂白過的麻布巾裡,隻有雙手與眼睛暴露在風中。
這身衣服是五天前停留那小鎮時,一位茶館老闆送他的。
茶館賣的是一種加了羊奶、糖、姜和其他香料的茶——同行的“豐義隆”人馬都不喝,隻有鐮首喝了四杯。
那老闆說:在西方遠處的國度裡,男人們都穿這種寬袍和頭巾。
那兒的人們深信,天下大地都扛在一隻大海龜的甲殼上,而那海龜則由四頭大象扛着。
鐮首問:那四頭大象的腳底下又有什麼?
“問問别的吧!”那老闆笑着拍拍鐮首壯碩的肩膊。
此刻鐮首閉上眼睛細聽風聲。
營火在下風處,男人們的談笑聲并沒有傳到這兒來。
鐮首在享受這黑暗中孤獨的時刻,風在他耳畔唱着意義不明的歌。
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随同那歌曲浮現。
白豆、老大、龍爺、小四,還有死去的葛老三。
他記起他們一夥兒進入漂城的第一夜,六個餓壞了的大男人瑟縮街頭,分吃一塊熱薯……然後老大找到了藥鋪的工作,把他們帶到破石裡那座小屋去。
小四高興得哭了,龍爺取笑他,兩個打了起來;有一回龍爺偷了白豆辛苦儲下來的錢,統統賠光在賭桌上,龍爺吃了白豆狠狠一記拳頭,右半邊臉腫得半天高;葛小哥偶爾從他幹活的飯館帶些好吃的東西回來,可是龍拜每次都問老三為什麼不順手偷瓶酒;老四有空就教鐮首寫字認字,他學得很認真,在門前的沙土地上練字,有時候卻畫出一些花朵飛鳥來……
“請你們跟我結義為兄弟,誓同生死。
”于老大這樣說過。
“請你們都把生命和前途交托在我于潤生手上。
”
“人死了不是什麼都沒有了嗎?那為什麼有的東西又比活着更重要?”鐮首曾經這樣問狄斌。
“人生下來就想生存。
這是沒有什麼原因的……活着就是想得到許多東西……”狄斌這樣說……但這是個答案嗎?那時候連白豆自己也不肯定。
鐮首胸腔裡有股澎湃的感覺,卻無法确定那感覺來自什麼。
是想念兄弟們?是因為雙手沾過的血腥?是無數個解答不了的謎?
站在黑暗與空茫中,鐮首既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又深信自己正接近某種真理;他既自卑又驕傲。
天明時他們把帳篷拆下,繼續運鹽的旅程。
四輛滿載私鹽的馬車上都插有金底黑字的“豐義隆”旗幟。
車隊的頭領叫馬光乾,坐在為首的馬車上呼呼抽着煙杆,一柄皮鞘殘舊的大砍刀平放在膝上。
臉皮粗糙得仿佛刮得出鹽粒來。
鐮首的坐騎走到馬車旁,馬光乾把煙杆遞給他。
辛辣的氣味進出喉嚨與鼻腔,鐮首從中找尋到那獨特的甘美。
“終于也學懂抽啦。
”馬光乾咧嘴笑時露出焦黃的牙齒。
自從第一代老闆韓東開山立道後不久他已加入“豐義隆”,被派到“噶拉穆分行”也有十二年了。
他在噶拉穆的三個老婆十一個子女全都靠這鹽運吃飽。
三兒子馬吉正坐在他身旁馭車。
這次旅程裡鐮首認識到“豐義隆”力量覆蓋之廣:從沿海的曬鹽場、關中的集散站到西南内陸的噶拉穆城,他眼看着海水曬成的鹽如何一站轉一站,每通過一道關卡價值就暴升一次。
在曬鹽場,鐮首初次目睹大海。
他感動得流淚,看着拍岸的波濤許久許久。
那壓倒性的力量,那撫慰心靈的聲音,那振奮精神的氣味,鐮首情不自禁脫去全身衣服,投進反射美麗粼光的藍色裡。
他差點溺死。
七、八個曬鹽工用漁網把他救上岸,學懂遊泳則是半個月後的事。
鐮首仍然很懷念那兒的生魚片味道。
他随同鹽場出發的隊伍前往關中,途中經過幾個跟漂城差不多規模的城市。
這時他又會格外想念兄弟們。
城市都有相同的氣味。
在每處的娼館裡他成了最受妓女歡迎的客人。
旅程中他一直帶着大鐵矛。
可是從來沒有需要把包裹矛尖的布帛取下的時候。
“豐”字旗幟所經之處全是暢通大道。
有兩次鹽貨須移到船上沿大江運送,他自願加入了纖夫的行列,以粗麻繩把船逆流拉動。
麻繩在他兩邊肩膊遺下了磨痕。
他跟纖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