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婧從醫院回到家,脫下黑風衣挂到櫃子裡,順便打開音響。
《藍色的憂郁》那令人心碎的旋律緩緩飄出來,在房間裡缭繞、彌漫,像水一樣往所有的孔隙中滲透,不管是牆壁、管道,還是肉體、心靈,一直滲透下去,滲透下去,讓所有存在的東西都染上這種音樂特有的憂郁和怅惘,染上藍色的情緒……
麥婧蜷縮在柔軟的布藝沙發中,那姿勢就像母親子宮中的嬰兒,她把臉埋在蠟染的棉布中,閉着眼睛,享受着一個人的孤獨、安靜和寂寞,思緒自由地飄蕩着,比煙還輕……她感覺自己躺在一個軟軟的充氣墊子上,墊子被河水托起,緩緩地漂流,輕輕地搖蕩,不知不覺中将她帶到開闊的水域,帶到大海……
她不想馬上給王綽回電話,她覺得自己到醫院裡走這一趟簡直像演員在舞台上跑了一次龍套,沒多大意義,更沒多大意思。
王綽說他信任她才讓她去打聽劉樹根和“半寸”的死活。
王綽的語氣飄忽不定,顯得六神無主,盡管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騙不了她,她太敏感了。
王綽為什麼要關心這兩個人的死活呢?他沒有說,看樣子他也不打算說。
她也沒問。
她想,問也白搭,問不出來個所以然的,他要麼支吾過去,要麼随口編個謊話騙你,總之,他不會告訴你實情。
她太了解他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虛僞,狠毒,剛愎自用。
他們之間的同盟是建立在性遊戲之上的,她知道這有多麼脆弱。
她知道他很多秘密,但她不想讓他知道這些。
她從不直接向王綽打聽他的秘密,這是她給自己制定的禁忌。
王綽對她這一點很滿意。
王綽甚至認為她有些傻乎乎的,不谙世事。
其實有些事用不着打聽,隻要稍微動動腦筋,就不難由蛛絲馬迹推斷出隐藏于黑暗中的巨大秘密。
當她踏上住院部大樓的台階時,她心中一下子豁然開朗,馬上理解了王綽與這兩個重傷住院的人之間的關系……
這兩個人都沒死,這是她在衛生間向一個實習護士打聽到的。
他們不但沒死,好像還脫離了危險——對王綽來說,這可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夠他煩惱幾天了。
憑王綽的權勢,他會有辦法處理這兩個傷号的。
不用她擔心。
她隻要一伸手就能夠到電話機,可她懶得動——先不給他打電話,讓他焦急去吧,誰讓他那麼蠢呢?
音樂的旋律已經随着呼吸進入了她的身體,在她體内混亂的思緒叢林中飄蕩,一直飄到迷茫的夢鄉,又是那個夢——
麥婧帶着行李和興奮走進陌生的大學宿舍,宿舍内共6張床,其中有一張應該屬于她,可是她發現宿舍内已經有6個人了,她們每人理所當然地占據着一張床,從她們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們認為這是多麼自然的一件事。
起初她懷疑自己進錯了門,但怯生生地核對了門牌号後,打消了這個疑慮,可是這讓她更為尴尬,因為現在她連到别的房間找自己的鋪位的可能性也沒有了。
教務處肯定弄錯了,她想,6張床怎麼會安排7個人呢?她們都用質疑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不僅僅是一個魯莽的人,還是一個怪物。
她茫然無措,就像一個演員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推上陌生的戲劇舞台一樣,她既不了解劇情,也不會台詞,更沒參加過任何排練,她的窘困可想而知。
正在這時,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無數次從鏡子中端詳過的面孔,不會有錯,是她——她自己!既然躺在鋪位上的那個人是她自己,那麼站在房間中央茫然無措找不到鋪位的這個人又是誰呢?房間裡沒有鏡子,她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也看不到自己吃驚的表情。
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兩個我——兩個麥婧?哪一個是真實的?如果一個是真實的,那麼另一個是否也是真實的呢……
她總是在困惑中醒來,這個夢就像一部電影一樣有固定的長度,不會因為放映的時間不同而有差别。
《藍色的憂郁》那委婉的旋律還在源源不斷地飄出來,飄出來……醒來後,她的第一感是她得承認兩個麥婧都是真實的,否定一個會傷害另一個,甚至會造成對另一個的否定。
她可不願把兩個麥婧都否定了,好像她要是把兩個都否定了,她自身就會立即消失在空氣中似的。
這時她像一個虛構的人物,她的存在必須得到邏輯的支持。
有一瞬間她自己都覺得怪怪的,可又不知道怪在哪兒。
她從上大學就開始做這樣的夢,當時她想,這可能與她沒考上北京電影學院有關;她的理想是當一名演員,她潛意識中希望扮演另外的角色,過另外的人生。
但她上的是廣播學院,她很失望。
她覺得命運在嘲弄她,她不服,她要反抗。
可是怎麼反抗呢?她不知道,為此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
後來,她把談戀愛當成了反抗的手段,于是談了幾次戀愛。
開始是新奇和刺激,然後就是失望和厭棄,概莫能外。
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她想,他們看上去都那麼簡單,那麼單純,有時也很可愛,可是一旦上床,他們的可笑就暴露無遺,他們總是竭力表現、逞能,但在這個戰場上他們無不丢盔卸甲。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是性亢奮,對性的需求較一般人強烈得多,幾乎無法得到滿足。
但她不認為這是一種病。
順其自然吧,她想,隻有傻瓜才千方百計壓抑自己。
她認為壓抑自然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