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棚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濕透,雙腿發軟顫抖,背靠在貨倉的木闆牆上一動不動。
他吃力地壓抑着呼吸的聲音,又聽到自己的心髒像瘋馬一樣狂亂跳動,仿佛快要從胸口爆炸開來。
在這“聯昌水陸”的倉庫裡燈光昏暗——四處堆滿了木料和磚瓦建材,為了防止火災發生,燈火都盡量減少。
“聯昌水陸”預備在“東都大火”後的重建工程裡大撈一筆,這個月從外地輸進了大量物料。
洪棚主持的這個倉庫就是其中儲存量最大的一個。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經混了二十多年。
十五年前的幫會大戰中他也在陣前為“聯昌水陸”立過汗馬功勞,才換來今天這個“倉主”的地位。
許多年來他最愛教訓年輕的部下:“咱們咧,這些走在道上的家夥,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于非命——你們都得有這個打算咧,要不現在就給我卷鋪蓋。
”說時一臉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這一夜,他實在無法壓抑那巨大的恐懼。
——那家夥簡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闆壁也染濕了。
呼吸平緩一點後,頭腦才開始回複過來。
他發現外面已經靜下來。
——走了嗎?
洪棚用最微細緩慢的動作側過頭,把右耳貼在闆壁,探聽倉庫外面。
确實已聽不到任何聲音。
部下們都被殺盡了嗎?他希望他們當中有些人逃得掉。
就算掉了身體的一部分也好……他開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門把——
在距離他鼻子不足三寸前,闆壁被轟然洞穿,一段又長又尖的銀白彎弧刀刃突進到倉庫内!
洪棚不由自主發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雙掌猛按闆壁,朝倉庫的深處沒命似奔逃,被橫放在地上的一條枕木絆倒了,重重摔在幾疊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處割傷,他渾似未覺,隻管爬起身子,然後惶恐地回頭看。
那柄長彎刀“嗖”地一聲消失了,空餘闆壁上一個菱形的小洞。
洞穴後面出現了一隻眼睛,直視跪在地上的洪棚。
那隻眼睛的神情異常的兇厲,但在瞳孔深處帶着一點有如看着将死之人的悲憫。
自從黑道大勢平定後,十五年來孫克剛的生活規律都沒有改變過:每天從清晨到中午在石場幹一個早上的活,然後與夥伴們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記”飯館吃午飯,喝一鬥淡酒。
即使首都刮起風沙或下雪的日子也從不更改。
每天從石場走到“何老記”,孫克剛也必定經過鎮德大道中段兩尊“鎮惡祀靈持護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兩尊石像高達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劍,右法王持蛇鱗鞭,無生命的眼睛俯視着大道以南的所有車馬行人。
它們的雕鑿工程孫克剛也有參與一份,每次經過時他都站着仰望它們一會兒,露出自豪的笑容。
勞動、米飯與淡酒——他深信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
在石場裡,他雕鑿的方石與碑石比誰都工整。
他相信人也是一樣——規律是最重要的。
當年的黑道混戰裡,孫克剛是“隅方号”名聲最響亮的戰将。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底裡最崇敬的人,是曾經一度敵對的“豐義隆”二祭酒龐文英:他敬佩的并非僅是龐文英的勇猛,而是龐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軀表現出這等勇猛。
孫克剛當時已立下決心: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他今年四十五歲,但外貌、身材和精力與三十歲時無異。
現今豎在城郊那龐文英的碑石,就是孫克剛親手造的。
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這天他又和五個“隅方号”的石匠夥伴一同坐在“何老記”中央的木桌前,把從不離身的鐵錘擱在椅子旁,然後用他長滿厚繭的雙手拿起飯碗和筷子,準備吃第一口飯——
這時他看見鐮首站在飯館門前。
待在鐮首身旁的是仍舊以布帶纏紮額頭和雙拳的梁樁,他雙手抱着一柄四尺多長的巨大彎刀,烏皮刀鞘上釘着一個飛鳥頭骨形狀的銀徽章。
梁樁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夠為“拳王”提刀是令人驕傲的事情。
在兩人身後還有二、三十名“大樹堂”的部衆,把整個街道都封鎖了。
孫克剛看見這陣仗,知道“何老記”的後門必定也有人。
他把飯碗和筷子放下,看着鐮首的臉。
“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鐮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獲得的稱号——原因當然就是他額上的黑點。
“二十八鋪”和“聯昌水陸”先後遇襲,孫克剛早已聽聞。
鐮首沒有回答。
沒有這個必要。
誰也看得出他來幹什麼。
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櫃都呆呆地一動不動,他們都恨不得馬上逃離飯館。
直至鐮首舉手揮了一下,他們立即奪門而出,不一會兒“何老記”裡就隻剩下六個人。
鐮首踏入門檻一步。
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