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在燈光底下看清了:那個虬髯漢的眼珠是水藍色的。
是異族的血統,狄斌想。
他在漂城也見過,幾個從西方來的舞姬,眼睛也是這樣的顔色。
虬髯漢把容小山跟前的玉酒杯傾滿了,輕輕地放下酒壺,然後恭謹地坐回容小山右旁。
不知是否有意,他把自己的坐椅略往後移,像是守候在容小山身後,又把胸腹略微收縮,令自己原本比容小山高的坐姿顯得矮一點。
“于哥哥,”容小山朝于潤生露出皓如白玉的牙齒,把酒杯舉起來。
“一路辛苦了。
弟弟先敬你一杯!”說着便把琥珀色的酒液一飲而盡。
于潤生拿起酒杯回敬,隻淺啜了一口。
“傷雖已好得多,大夫還是囑咐我少喝。
失敬了。
”
狄斌看到:容小山那清朗的眉宇間,短暫顯露了一陣不悅的表情,但瞬即消失。
席上的氣氛僵了一會兒。
容小山打破沉默說:“爹很快就來了……哥哥喜歡這兒嗎?漂城沒有這麼好的地方吧?”
剛才在容小山接引下,他們一行先到位于東城九味坊“豐義隆”的“奉英祠”,拜祭祠裡“二祭酒”龐文英的靈位,把喪麻脫下燒掉後略作梳洗更衣,然後轉往這“月栖樓”進餐歇息。
鐮首從席前站起來四周看看:确實是比“江湖樓”豪華得多。
單是建坪就比漂城任何飯館旅店都大上數倍,二樓的宴會廳就有六個之多——李蘭、甯小語和阿狗此刻就在另一個廳子裡吃飯休息,葉毅則帶着部下在樓下的廳堂吃喝。
反而在這主宴席,桌上的酒菜沒有怎麼動過。
——因為設宴的主人還沒有來。
鐮首倚着窗口,瞧瞧外面夕陽下的花園與水池景色,然後才回頭坐下來,眼睛盯着容小山左旁的茅公雷,茅公雷回看了他一眼,像不相識般把目光移開。
——一點兒也不像那天在妓院裡那個豪邁男子……
鐮首納悶着,又自斟自飲了三杯。
然後他想起曾經應允小語以後吃喝都要減量,于是把杯子放下。
狄斌則一直連筷子也沒有提起過。
隻有花雀五顯得比較輕松地吃了一些——畢竟算起來,他是看着容小山長大的兄輩。
“我身為龐祭酒的部下,第一次進京都,按照規矩應該率先謹見韓老闆。
”于潤生說。
“這樣……是否欠了禮數?……”
“不打緊。
”容小山輕松地回答,沒有解釋,隻是笑着直視于潤生。
一旁的狄斌看在眼裡,明白了容小山的暗示:
——見我爹爹,比見韓老闆更重要。
廳門這時自外打開來。
宴席的所有人馬上站起,以目光迎接門外來者。
“都坐下,都坐下。
”一個低沉而蒼老的聲音。
一隻皺得如大象皮膚般的左手舉來,缺去了無名、尾二指,其餘三隻手指穿戴着大如眼珠的鑲金晶石戒指——每一塊都不同顔色。
任何人第一次看見“大祭酒”容玉山的臉,都難免有一股震懾的感覺。
即使是于潤生也不例外——一個能夠與龐文英齊名、并稱“豐義隆”守護神的男人,本該就是如此長相。
除了一頭仍然濃密烏黑、不見一根雜毛的頭發,容玉山的長相比幾乎同齡的龐文英要蒼老得多。
可是從來沒有人懷疑年輕的容小山不是他的兒子,那雙粗濃的眉毛就是證據。
右颚那道長長的陳年傷疤、被打擊太多次而歪斜的鼻梁、扭曲成一團古怪肉塊的左耳、軟軟下垂的眼皮……這一切風霜與折磨令他的臉容變得模糊,可是隻要再多看幾眼,你無法不想象,五十年前的容玉山是個如何俊秀的少年……
“容祭酒。
”于潤生領着狄斌和鐮首上前垂首行禮。
容玉山笑着抱抱于潤生的肩膊。
“行了。
行了。
”狄斌這時瞧見了,容玉山的右手也缺去了拇指和食指,另外三隻手指同樣戴着顔色斑斓的指環。
“我每一根指頭都是為守護‘豐義隆’而失去的。
”容玉山忽然垂頭瞧着自己的手掌說。
顯然他察覺到狄斌的視線所在。
狄斌對這個似乎眼也睜不大的老人的洞察力感到吃驚。
“我相信那些斬下容祭酒指頭的敵人,每一個都付出了十分慘痛的代價。
”鐮首在另一邊插口說。
容玉山的眼睛第一次露出光芒。
他上下掃視鐮首好一會兒。
“你……叫鐮首是嗎?我聽過。
龐老二在京都時,常在我面前提起你……”
狄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