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沒有。
爹爹隻叫我阿狗。
”
“堂主。
”葉毅緊跟過來。
“不如讓我來抱。
這孩子好髒,看來長着蚤子。
”
于潤生沒理會他,仍然看着男孩說:“我就且叫你阿狗,改天再給你取個名字。
從今天起你姓于。
我就是你爹。
”
孩子用力地點頭:“爹。
”
狄斌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他明白于老大的意思。
正如老大剛才所說,這個孩子有勇氣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就是生和死的分别。
——可是這不太殘忍了嗎?不可以把三個孩子都帶走嗎?……
——其他孩子呢?這裡一眼看過去至少也有七、八十個。
總不成都帶走吧?隻帶走三個的話,跟現在三個裡帶走一個有什麼分别?……
于潤生已抱着孩子回到車廂裡。
狄斌正準備指揮部下再次起行,發現又有人下了車。
從最末那一輛。
狄斌急忙策馬奔過去。
披散長發的鐮首穿着一件寬松的褐色袍子,肩上披着一塊織有彩色花紋圖案的西域毛毯。
雖然衣服掩蓋了身材,但明顯比幾個月前清瘦——當然仍未能恢複以前那堅實完美的容姿。
他手挽着甯小語一同下車,兩隻手掌一黝黑一雪白,十指交纏緊扣。
甯小語仍然美得令人呼吸加速——連那些饑民看見她時也短暫忘記肉體的痛苦——但不施脂粉下已減了從前的風情,乍看還像未出閣的閨女。
身上隻穿着一襲素藍的衣裙,仍不掩美好身段。
“五哥!上車吧,我們還是快走。
”狄斌勒住馬兒同時催促說。
鐮首雖隻站着,也幾乎與馬上的狄斌平視。
他瞧着狄斌的眼裡有一股哀傷——那是狄斌過去從沒有見過的。
狄斌因這眼神呆住了,沒有再說話。
鐮首朝甯小語輕聲說:“等我一會兒。
”然後把她的手掌放開。
獨自向那群饑民走過去。
騎馬的護衛裡有一個頭上紮着布巾的青年,馬上跳下鞍跟随過去。
這小子叫梁樁,是漂城那一衆“拳王”崇拜者之一,自去年冬天一役後,鐮首讓他加入了“大樹堂”。
鐮首頭也不回地揮揮手,示意叫梁樁别跟過來。
梁樁以尊敬的眼神凝視鐮首的背影,裹纏着布帶的右掌握住腰間刀柄,守候在“拳王”身後二、三十步處。
鐮首走到一名躺卧地上的老人跟前。
老人的破衣翻開,鳥籠般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
全身的皮膚像被風幹過,已不像是有生命的東西。
眼睛因痛苦而暴突。
瞳珠色淺而混濁。
鐮首跪下來,解下身上的毛毯卷裹着老人脆弱的身軀,然後把他的頭顱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環抱着他的胸肩,左手掌則溫暖着他的臉頰。
老人的眼睛仰視鐮首的臉,仍舊暴睜着。
不能确定他是否還看得見。
鐮首溫柔地擁着這瀕死的老人,一如擁着情人。
他像無意識地張開嘴巴,唱出一段歌謠。
月投水——光影何來?
石投水——波——何去?
世道網 人心惘
一宿一食 又塵土
往生無門 一念即至
候百歲 蓮花綻開無色香……
整片野地忽然都靜默下來。
連馬兒也沒有嘶叫。
狄斌、甯小語、“大樹堂”衆部下、車夫以至附近數百饑民,全都在聽鐮首的歌。
他們沒有人聽得明白,鐮首自己也不大明白。
歌詞是用關外口音唱的,他已經忘記是在當年旅途上哪一站學會。
老人的眼神随着歌謠聲變得和緩了,原來緊咬的牙關也放松下來。
他倚着鐮首的大腿,表情變得有如嬰孩。
鐮首繼續反複唱着這唯一記得的段落,手掌仍然來回撫摸老人的臉頰。
直至老人的眼睛終于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