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兒收拾好了行李,預備随時開溜。
滿營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勝保卻還如蒙在鼓中,擁着陳玉成的那個姓呂的老婆,好夢正酣。
五更時分,笳角初鳴,親信的材官來叩房門,高聲喊道:“大帥,大帥,多将軍進轅門了!”
這時的多隆阿豈僅已進轅門,而且已下了馬,手中高持黃封,昂然直入中門,大聲說了句:“勝保接旨!”
一報到上房裡,勝保大吃一驚,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這來的時候不好!于是一面由姬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裡盤算。
等穿戴整齊,他對瑟瑟在發抖的呂氏姨太太說:“大概是多将軍來接我的事,說不定内調兵部尚書,年内就得動身。
”
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寬慰自己,還是安慰别人,反正說了這句話,心裡覺得好過得多。
這時材官又來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設好,多隆阿神色肅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時多隆阿随帶的勁卒,已包圍了整個欽差大臣的行轅,中門洞開,一直望到門外照牆,刀光耀眼,如臨大敵。
不管勝保平日如何跋扈,什麼人都不放在他眼裡,見此光景,也不由得膽戰心驚,乖乖兒在香案面前跪了下來。
于是多隆阿把黃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來,高捧在手,這隻是裝個樣子,他不識漢文,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誦得滾瓜爛熟了,這時如銀瓶瀉水般,一口氣背了下來:
“谕内閣:前因陝西回匪猖獗,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陝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系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勝保着即行革職,交多隆阿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準逗留。
多隆阿着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看勝保交多隆阿隻領,所部員弁兵勇,均着歸多隆阿接統調遣。
欽此!”
把上谕念完,勝保已經面無人色,磕頭謝恩的動作,顯得相當蹒跚。
等他把臃腫的身軀擡起來,多隆阿問道:“勝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
”勝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關防來!”
用不着勝保再轉囑,早有人見機讨好,捧過一個紅綢包好的印盒來,交到勝保手裡,勝保捧交多隆阿,他雙手接過,解開紅綢,裡面是三寸二分長,兩寸寬的一方銅關防,拿起來交了給他身邊的文案說:“你看看,對不對?”
驗了滿漢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錯!”
“好!”多隆阿揚起頭來,環顧他的随員,大聲下令:“奉旨查抄!不準徇情買放,不遵令的軍法從事。
”
這一下把勝保急得神色大變,上來牽住多隆阿的黃馬褂,不斷地喊:“禮帥,禮帥!”多隆阿号禮堂,勝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這時改了稱呼。
“怎麼樣?”
“禮帥!”勝保長揖哀懇:“念在多年同袍之雅,總求高擡貴手,法外施恩。
”
多隆阿想了想說:“給你八駝行李。
”
“這,這,這……,”勝保結結巴巴地說,“這不管用啊!”
“管夠可不行!”多隆阿使勁搖着頭,“八駝也不少了,你把你那麼多姨太太打發掉幾個,不就夠用了嗎?”說到這裡向身邊的材官吩咐:“摘頂戴吧!”
于是勝保的珊瑚頂子,白玉翎管連着雙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獅子補褂,一起褫奪,換上待罪的素服,被軟禁在他日日高張盛宴的西花廳。
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時一再叮囑,務須小心,倒象深怕會有人來把他劫走似的。
這因為多隆阿久知勝保自己雖不練兵,但他為了求個人儀從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人,個個體魄魁梧,配備了精美的器械服裝,厚給糧饷,常有賞賜,把這個“元戎小隊”,以恩結成他的死士。
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隻知有勝保,不知有國法,萬一起了個不顧一切救勝保的念頭,以勝保的毫無心肝,說不定就會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與回撚同流合污。
那一來自己的責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選精兵看守。
誰知他把勝保看得太重了。
就在傳旨拿問的那一刻,勝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餘下的都向新任欽差大臣報了到。
二百親兵,四十八名廚役,走了一大半,跟在勝保身邊的,隻有一名老仆,兩名馬伕,還是他當翰林時的舊人。
這時雷正绾已從鳳翔前線趕回西安,重投故主,萬感交集,但無暇去細訴他在勝保節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給他一個相當艱巨的任務,安撫各營,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為勝保跋扈得不成話說,不能不振饬紀綱。
除了勝保一個人以外,決不會有牽涉株連的情事,新任的欽差大臣也決不會有所歧視,勸大家安心,隻要立功,必有恩賞。
盡管他苦口婆心地勸慰,終于還是有勝保舊部八百人,呼嘯過河,另投山東,一路騷擾,不在話下。
多隆阿接得報告,不願分兵追擊,因為他要集中兵力對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與勝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
多隆阿召集将領集議,了解了情況,下令開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驚擾得魂夢不安。
第二天早晨一打聽,說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蕩平。
接着便有許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來尋親覓友報喪,說是南岸官軍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轟在裡頭了。
而軍機處隻知道多隆阿連番大捷,下诏褒獎,同時催促移解勝保。
查抄已告一段落,勝保的姨太太,各攜細軟,走散了許多,剩下的幾個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為劃出來的一座院子裡,要想打聽打聽消息都不容易。
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來了,這一下如見親人,大家圍着他七嘴八舌地訴苦,雷正绾也隻有報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開口的機會:“明天要走了。
”他說,“請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們過河到山西。
以後各自小心。
”
大家都沒有留心他最後這句話中的警告意味,隻問:“到那裡呀?”
“自然是跟着勝大人到京裡。
”
到京裡以後如何呢?雷正绾無法回答,大家也無法想象。
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車先走。
勝保接着東下,依然坐了八擡綠呢大轎,隻在轎杠上拴一條鐵鍊子,表示轎内是革職拿問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護送出關,随即折回。
勝保的眷屬從風陵渡過河,進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經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裡。
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荒村,而原來不是。
河東富庶之區,卻以數經兵燹,匪來如梭、兵來如梳、輪番的騷擾劫掠,把稍稍過得去的人家都攆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
勝保的眷屬連同少數的舊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護送官兵,一共占了兩座人去樓空的大宅。
天氣冷,又沒有月亮,最主要的一點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憂懼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護送官兵以外,其餘的都草草設榻,鑽入被窩,聽遠處傳來的狗哭狼嗥,把顆心都擠得發酸了。
勝保的那個呂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獨擁寒衾,望着一盞豆大的油燈火焰出神。
她在想勝保,也想着陳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變成欽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親耳聽見過别人在背後叫她“賊婆”。
以後呢?她在想,勝保的人緣不好,說不定會充軍,充到冰天雪地的邊疆,自己當然也要跟着去,說什麼雪膚花貌,都付與陰寒窮荒,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這樣惘惘然萬般無奈時,忽然聽得狗叫,叫得極其獰厲,然後又是長号着奔遠了,仿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顆心,蓦地裡提了起來,側耳靜聽,仿佛是有人聲,便喚那在她床前打地鋪的丫頭:“小珠,小珠!”
小珠為她喚醒,夢頭裡着了驚,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張張地問:“那兒失火,那兒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
霎時間人聲雜沓,湧進來一群人,燈籠火把照耀着,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來,起來!”有個官長模樣的壯漢大聲吆喝:“搜查奸細!”
這種情況她以前也遇見過,懂得應付的方法,趕緊輕聲喊道:“小珠快起來!把那包碎銀子拿給我。
”
她是預備拿一包碎銀子送給來搜查的官兵,買得個清靜,成算在胸,動作便比較從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燈,卻聽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頭從嵌在冰紋格子窗上的那塊玻璃望出去,隻見官兵正從各個房間裡把箱籠擡了出來,堆在院子裡,“這是幹什麼?”她失聲而問,一句話不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