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茫然不見,他的近視很厲害,而在殿廷之間,照例不準帶眼鏡,所以接過太後的手诏,雙手捧着,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迹。
這樣看東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請兩宮皇太後的旨,可否讓周祖培宣讀,鹹使共聞?”
“可以!”慈禧太後點點頭。
周祖培從倭仁手裡接過朱谕,因為聽慈禧太後說,内有别字與辭句不通之處,所以不敢冒失,先為她檢點一遍。
那書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兒塗鴉;把“事”寫作“是”;“傲”寫作“敖”;“制”寫作“緻”。
還有錯得很費解的,“似”寫作“嗣”,“之”寫作“知”,“暗”寫作“谙”。
但就是這樣如蒙童日課,掉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起來看一看的一張紙,筆挾風雷,令人悚然。
周祖培暗暗心驚之餘,強自鎮靜着,走到禦案旁邊。
這天召見的還是七個人,少了個入闱的副主考桑春榮,多了個倭仁,除去周祖培,那六個人分班次跪下聽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聲念了出來: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後懿旨,本月初五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徇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種種情形等弊。
似此重情,何以能辦公事?查辦雖無實據,事出有因,究屬暧昧之事,難以懸揣。
恭親王從議政以來,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看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
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滿口亂談胡道。
似此情形,以後何以能辦國事?若不即早宣示,朕歸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種種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寬大之恩。
恭親王着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準幹預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
等他念完,個個心裡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輕視。
也就是這一念之間,恭王猶未出軍機,慈禧太後的權威已經建立了。
“你們都聽見了,”她問:“我們姐妹沒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聲,隻有周祖培轉身說道:“臣謹請添入數字。
”
“噢!你說。
”
“‘恭親王從議政以來’這一句,臣請改為‘恭親王議政之初,尚屬謹慎’。
”
慈禧太後還不曾開口,慈安太後表示同意:“這倒是實話。
”
既然都如此說,慈禧太後也覺得無所謂,準許照改,又特加囑咐:“馬上由内閣明發,盡快寄到各省,不必經過軍機處。
”
“是!”這次是倭仁接口,他從容請旨:“恭親王差使甚多,不可一日廢弛,請派人接辦。
”
這一點慈禧太後還未想到,為了不願顯出她並無準備,随即答道:“軍機上很忙,你們大家盡心辦理吧!”
這句話一出,有的困惑,有的心跳,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後到底是什麼意思?軍機處除了恭王,輪下來就該文祥領班,那麼這“你們大家”四字是作何解釋?而心跳的也正是為了這四個字,看樣子恭王以下,全班要出軍機!“你們大家”是指此刻召見的人,指示“盡心辦理”是辦軍機處的大政,這樣,應該很快就有複命,指派在軍機處“行走”。
複命倒有,卻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當軍機大臣。
慈禧太後想到了辦洋務的總理通商事務衙門,那是個要緊地方,文祥比較靠得住,便特别作了指示,責成他負責。
又想起召見、引見帶領押班的王公,吩咐派惇王、醇王、鐘王、孚王四兄弟輪流。
說完退朝。
“你們大家”四字,依舊是個懸疑。
倭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邀請大家到内閣商談,把慈禧太後的朱谕,改成“明發”,多了一段話,卻少了一句話。
多的那段話就是慈禧太後補充的指示,“你們大家”改成“該大臣等”,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們四樞臣,還是這一天召見的七大臣?至于少了的一句話是頭一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
因為朱谕中别字連篇,如果讓王公大臣同看,少不得會傳出去當笑話講。
為了維護天威,以不讓人看為宜。
等商量停當,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請了來,當面告知其事。
文祥大出意外,原以為内閣會議,蔡壽祺的供詞于恭王有利,複奏雖未能盡力為恭王開脫,但至多不過“裁減事權”,撤一兩項無關緊要的差使,顯顯慈禧太後的威風,誰知這個威風顯得這麼足,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表面卻還平靜,文祥也不多說什麼,回到軍機處,一面派人為恭王送信,一面與同僚商議,覺得處境尴尬。
但李棠階到底是真道學,處之坦然,認為既未奉旨解除樞務,仍當照常供職,所以依舊靜坐待命,午間依舊三鐘黃酒,一碗白飯。
飯罷休息到未初時分,照平常一樣,傳轎回府。
文祥和曹毓瑛當然要趕到鑒園,惇王也在。
恭王的氣色不很好,相對自然隻有苦笑。
“五爺!”曹毓瑛說道:“明天有好幾起引見,該你帶領。
”
“我那能幹這種差使?”惇王把頭一扭,搖着手說,“叫老八去!”
“閑話少說。
”惇王忽又回身拉着曹毓瑛便走,“來,來,你替我寫個折子。
”
文、曹二人正就是想的這條路子,交換了一個眼色,曹毓瑛便坐到書桌上,執筆在手等惇王開口。
“不能讓她說叫誰不幹就叫誰不幹!也得大家商量商量。
琢如,你就照我這個意思寫。
不要緊,話要說得重。
”
顯然的,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敵忾”之心,文祥便勸道:“五爺,你先靜下來!話不是這麼說。
”
“該怎麼說?”
“話總要說得婉轉。
”
不容文祥畢其詞。
惇王便偏着頭,揚着臉,大聲打斷:
“她懂嗎?”
這是擡杠,不是辦事,恭王趕緊攔着他說:“五哥,你聽他們兩位先說,有不妥的,再斟酌。
”
“好,好!”惇王原來就很佩服文祥,這時便把隻手臨空按一按,“你們商量着辦。
寫好了我來看。
”
說了這一句,他從腰帶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漢玉,坐到一邊給恭王去賞鑒談論。
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靜下來從長計議。
回天之力,全寄托在這個奏折上,所以曹毓瑛筆下雖快,卻是握管躊躇,望着文祥說道:“總得大處落墨?”
“那自然,朝廷舉措,一秉至公,進退之際,必得叫人心服。
”
“啊,啊!”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就用這個做‘帽子’,轉到議政以來,未聞有昭著的劣迹,被參各款,又無實據。
至于說召見奏對,語氣不檢,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見共聞,如果驟爾罷斥,恐怕引起議論,似于用人行政,大有關系。
這麼說,行不行?”
文祥把他的話想了一遍,點點頭說:“就照這意思寫下來再看。
”
這樣的稿子,曹毓瑛真是一揮而就,用他自己的命意,加上惇王的意思,以“臣愚昧之見,請皇太後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公大臣集議,請旨施行”作結。
惇王粗枝大葉地看了一遍,沒有說什麼,恭王卻看得很仔細,提議改動一個字:“竊恐傳聞于外”改為“竊恐傳聞中外”。
這是暗示慈禧太後,在京城裡的各國使節也在關心這一次的政潮。
事實也确是如此,但總有點挾外人以自重的意味,文祥有些不以為然,可是沒有說出口來。
這個奏折遞到慈禧太後手裡,自然掂得出分量。
心裡氣憤,但能抑制,她很冷靜地估計自己的力量,決還沒有到達可以獨斷獨行的地步,因此,立刻作了一個決定,接納惇王的建議。
于是她召見文祥、李棠階和曹毓瑛,除了撫慰以外,把惇王的折子交了下去,吩咐傳谕王公大臣,翰詹科道,明天在内閣會議。
此外還有許多非常委婉的話絮絮然,藹藹然,聽來竟似慈安太後的口吻。
這一來,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
第一,召見三樞臣,把前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