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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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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六蝦腰蹲在地上,腦袋埋在兩個膝頭之間,正在玩兒着地上的半截鋼筋——也許不是鋼筋,是一條有指頭般粗細、彎成一圈一圈的電纜之類的東西。

    一邊玩兒着,他一邊擡起頭,沖小五恨恨地說道:“叫你不要講你偏要講,講什麼講啊?不講會死啊!” 姊弟倆接着鬥上好半天的嘴,我聽得十分無趣——那種鬥嘴的話就是你成天價從村頭聽到村尾,從東家聽到西家,老哥老弟老姊老妹叽哩哇啦吱吱喳喳二十四小時停不下來的,經不起思考,經不起研究,甚至經不起在耳朵裡多回蕩一秒鐘的廢話。

    說廢話的人樂之不疲,我可再也不是聽得下廢話的那種人。

    我已經見識了你們孫家的絕世神功,可以了;不必再見識這些廢話了。

    于是——像隻老鼠那樣——我悄悄向旁邊蹑了幾步,準備找個空兒溜下樓去。

    可偏在這個時候,孫小六告了饒,一陣“好啦好啦”之後,半是無奈、又半是興奮地說:““面具爺爺”叫我五月六号回家,說五月六号是陰曆三月三十,這天下午我到離家東南三百三十步會碰見個小白臉;還說這小白臉應該娶我姊才對。

    結果我就碰見你啦!” “見鬼了你!”我說:“這“面具爺爺”又是什麼人?” 我話才出口,旁邊的小五陡地竄到我面前,手起一掌擡得老高,卻停下了,沒往我臉上甩過來。

    她就那麼揚着掌子,一雙圓毂辘兒的大眼珠子瞪得比孫老虎不小。

    盯我盯了半晌,才放下手臂,趁勢一把搶過那條圍巾去,道:“下回再到我們家後窗來我把你當小偷踹下去!”說完,她把圍巾扔在地上,用腳踩了幾下,再擡腳尖一撩——那圍巾就像是條穿了虹彩裝的小龍或小蛇一般沖天飛起幾丈之高,又扭着身子在那麼高、那麼黑、那麼清清冷冷的夜空裡跳起圓圏舞來。

    風很強,風吹在那麼一條飄來蕩去的圍巾上尤其顯得強,那圍巾在風裡彷佛就是不肯輕易墜下,忽一下子又朝上彈開,忽一下子又往旁邊閃浮。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看着它掉落街心——那兒正有一群做夜工的家夥——而我身後的小五姊弟倆已經不見了。

     我四下踅了幾步,沒看見人,卻險些兒給什麼絆倒。

    彎腰一打量,才發現那正是剛才孫小六在手上玩弄的東西——它果然還是鋼筋,而不是什麼電纜——使我感到渾身豎起汗毛、長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雞皮疙瘩的是:那些鋼筋原來不過是白天工地裡的建築工用剩的廢料,一截一截,從兩、三寸到尺把長的都有,每一拫都應該是直的;隻有孫小六玩過的那一堆,總數在七、八個左右,分别給彎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馬蹄鐵的形狀。

    這還不算,孫小六還把那七、八根鋼筋像種蘿蔔一般,硬生生給種進頂樓地面的水泥裡,一字排開,寬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約一寸左右;種進水泥裡的怕還不少過一寸。

    而孫小六在玩着這無聊的遊戲的時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蠟燭那樣,未曾發出什麼聲響。

     我哪裡還敢待原處?搶忙鎮定精神,睜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裡尋着樓梯,連跳帶跌下了樓——這十二層樓上去得輕便,下來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後下地獄的鬼物們大約都經曆過這麼一段。

    事後我每次回想起這天夜裡,總覺得下樓梯時的恐怖摻合了别樣的、複雜的、當時我并不敢承認的成分;那是一種自知辜負了小五,便怕她當即如鬼魅一般自阗暗之中纏祟過來的心情。

    我以一句掉以輕心的話回避了、也抹煞了我并不願意擁有、也不甘心承擔、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緩緩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間尙未鋪蓋柏油的土石路面,經過那群正在将電話線路埋進地下的工人——他們所圍成的一個小圓圈的中心有一盞發出慘白亮光的電燈,那光明使我稍稍放松了一點,好像我這個人在經曆過一場詭異的、鬼魅的儀式之後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樣。

    我心裡則一直念着: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這樣莽撞、這樣草率、這樣讓人招架不住……偏在這一刻,一隻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頭。

    “先生——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設電話線的工人裡的一個,他的手上捧着剛才給小五踢下樓來的那條圍巾。

    沒等我答話——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話來的模樣——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從那上面下來。

    ” 我接過圍巾,聞到那上面還殘留着的香味,有一種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覺——但是當時我太年輕,不知道那感覺其實并不是什麼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愛上的信心。

    如果還要往裡挖深一點,我更該承認:二十一歲時候身為大學生的我,打從心底不想要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混來一身功夫、卻連高中都沒念過的女人愛上。

    那時我祇想追求另一種生活,也相信每個人都不該陷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過于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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