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天
在雨中
我一直
站着
站立在山谷口的樹蔭之下,鐮首作了一個夢。
可是醒來時,已經忘記夢見了什麼。
那頂大竹笠與濕透的蓑衣不斷滴着水珠,四周仍然是快要令人發瘋的淅瀝雨聲。
赤裸的雙足陷進了軟泥中寸許。
他就是這樣像株大樹般矗立着沉睡——他不知道有多久。
他稍稍揭高壓在眉前的竹笠,瞧向谷口之外。
眼前是一片迷糊,山石、樹林跟雨幕交織成一片。
隻有直覺告訴他:敵人還沒有來到谷口前。
他打了個冷顫。
一股滲入骨髓的寒意。
背項僵硬得像塊鐵闆,隻要稍微移動,每個關節都發出“格格”的響聲。
他每隔一陣子就咳嗽起來,仿佛因為吸得太多潮濕的空氣,胸肺裡也有點發黴了。
這是他連續第二天獨自站崗。
反正在那山洞裡他很少入睡,倒不如把休息的機會讓給他僅餘的部下。
他摸摸蓑衣底下的腰間。
刀,還在。
黃銅打造的柄首和皮鞘吞口都已滿布綠鏽,皮鞘的表面也鋪了黴。
鞘裡的刀刃大概也已經生鏽了。
他不在乎,他從來沒有拿這柄刀砍過人,它隻是他的指揮棒。
才幾個月前,這柄刀的刃尖指劃之處,就圈出一片片領土,它是“三界軍”的指南針。
美好但短促的光榮,猶如被風吹散的夢。
如今這柄刀能夠指點的,就隻餘最後二十七騎,而且幾乎全部都是從籽鎮起事開始就跟随他的部下。
而包圍在這座袋門谷外的官軍最少有三千人,要殺出這樣的困局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幸好,官軍也不清楚我們這邊的人數,鐮首如是想。
否則即使有如此險要的谷口地勢,加上連續不斷的暴雨,對方也必早已強攻進來。
鐮首和部下輪班在此谷口哨戒,主要就是為了防止敵人的斥侯潛入打探,暴露出我方真正的人數。
後頭傳來枝葉的響聲,鐮首警覺地回頭。
他辨出了兩個最親信部下的身影——毛人傑與孫二。
“大王,我們來接班。
”毛人傑——也就是從前的小毛子——說着走過來。
他沒有穿蓑衣,任由雨水滴打那身披挂戰甲。
腰間的雙刀随着步履搖晃,背後斜背着一把長弓。
兩年的戰争,已經把從前那個清瘦的小馬賊,磨煉成“三界軍”堂堂的首席戰将。
孫二則跟從前沒有多大分别,一樣的壯碩而沉靜,隻是從前行刑用的劊子刀,如今已換成了一把長柄斧頭。
“我還不累,可多站一會兒。
”鐮首搖搖頭。
“你們回去再休息一下。
”
“大王……”毛人傑皺眉。
“你不能弄壞身體,你倒下了,我們也都完了。
”
鐮首從來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名字。
可是,起義的領袖不能連像樣的稱呼也沒有一個。
籽鎮裡一個讀過點書的老頭就提議,冠予他“荊王”的稱号。
這個起得有點随意的名号,在繼後的兩年間,令關西地區鄉鎮大小官員聞之色變。
三色的旗幟如烈風橫卷而過,飽受壓迫的饑餓農民,也像乘風而起的沙土,結合成一股不斷膨脹的塵暴,高峰之時達到兩萬之數,當地腐朽的官府力量根本無從抵擋。
一個個官家的倉庫被打開,一張張因吃飽而露出的歡欣笑臉。
壯丁拿起家裡任何可充作兵器的東西,興奮地加入起義的行列,兒童高唱着“天下糧倉迎荊王”的歌謠。
直至“三界軍”終于引起朝廷的注意,動員三千“剿賊旅”讨伐之後……
雖然隻是糾合的農民,但仗着數倍的人數,跟正規官軍正面交戰,勝負本來尚在五五之數;可是在關鍵時刻,“三界軍”一批将領接受了招安而臨陣投誠,義軍的翼防不戰而自行崩潰,鐮首指揮的主力遭側面突襲迅速兵敗,輾轉逃亡二百餘裡,最後隻餘這二十八騎孤軍被趕入袋門谷的死路……
毛人傑把長弓卸下來,坐在一塊石頭上,他仍然顯得精神強悍。
一個月的包圍,僅有的糧食已經見底,騎來的馬兒也隻宰剩四匹。
可是早就習慣捱餓的他沒有被打垮。
他仰頭迎着雨水,手裡無意識地彈着弓弦。
他的眼睛裡像有火焰。
“姓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