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弑荊王之後要逃出這兒,少不免要再殺不少人。
尤其擋着路的這些新兵,他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裡。
隻要抓到一匹馬,騎了上去,那就結束了。
“三界軍”都是作亂的農民出身,不會有多少擅長騎射的士兵。
——辦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着收在胸前。
距離荊王隻有不足三十步。
荊王繼續伸手按在每個新兵的額頭上。
十五步。
黑子這時聽見了,荊王按着新兵的額頭時,會以沙啞的聲音祝福:
“為了公義而戰鬥的人,沒有恐懼。
”
黑子握着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覺,比當年殺陸英風時還要緊張。
——不用多想。
完成它,然後回去,成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總有一天,柔兒會回來……
十步。
黑子已經準備把披肩掀開抛到荊王頭上,利用一刹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頸項。
“荊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興奮地高呼。
荊王把臉别轉過來。
看見那臉龐的側面,黑子全身像遭電擊。
身邊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與營帳。
小孩與馬兒。
開滿花的草地。
黑色的廢墟。
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隻餘下眼前這個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從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屬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當黑子回複意識時,發現自己早已被十幾個男子擒着手腿和身體。
他有能力把他們都掙開,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
騷亂與怒罵交錯,營地裡一片混亂。
“叛徒!殺死他!”黑子身周不斷有人高呼這句話。
“放開他。
”
這句話的聲音并不高,卻神奇地讓所有人都聽見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開了。
荊王撥去鬥篷的頭笠,露出剃得光秃秃的頭皮與額上那個鐮刀狀的疤記。
“許久不見了。
”
黑子伸出一隻顫震的手掌,仿佛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實體,卻又不敢真的摸過去。
“……爹?……”
淚水從那雙年輕的大眼睛如泉湧出。
黑子全身失去氣力,軟軟跪了下來,手掌緊抓着野草與泥土。
“為什麼?……爹……為什麼抛下我?……”
“對不起……”鐮首仍然微笑。
“當年我心裡有個很重要的問題,必須去尋找答案。
我不能帶着你去。
”
“比我還重要嗎?……”淚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個小水窪。
“你恨我嗎?”
“當然!”黑子繼續哭着,憤怒的能量卻貫注他的身體。
他站了起來,紅腫的雙眼怒視父親。
“我确實虧欠了你。
”鐮首說着彎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撿起來。
黑子這才發現:比當年瘦削得多的父親,并沒有穿鞋子。
鐮首拈着刀刃,倒轉把刀柄遞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這個在我胸膛刺一個洞。
”
“荊王!”他身後的孫二吃驚地叫起來,卻被鐮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
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還是希望讓你明白一件事。
”鐮首的臉容非常平靜。
“我不僅是你的父親。
”
他把空着那隻手往營地上指了指。
“這些你都看見嗎?你覺得怎麼樣?”
“……很……平靜……”黑子低聲回答。
“而且很美麗吧?”鐮首說。
“這些就是我離開你後所追尋的東西,它将來還會繼續壯大下去。
假如你相信,你一個人的憎恨比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願為了報複這種憎恨,而讓這些美麗的東西都就此終結的話,你就握着這把刀子吧。
”
黑子凝視那刀柄,十九歲的身軀在劇烈顫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圍觀的衆人同時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緊緊擁抱着父親。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煙。
“我說謊……”黑子在父親耳邊細語。
“……我怎麼會恨你呢……我常常作夢看見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樣成為像你一樣的男人……”
鐮首也緊抱着兒子的背項,輕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夠的……”
他撫摸着黑子的頭發,然後别過臉瞧向群衆。
“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我的血和肉。
”
營地上歡聲雷動。
新兵們都取下頸項上的花環,高呼着向天抛出。
在漫天飛散的花雨當中,黑子仍然緊抱父親,把臉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頸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他終于找到自己所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