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底下,身體的膚色跟臉一樣黝黑。
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軀消瘦得不像話,兩排肋骨有如隻包着皮的鳥籠。
胸腹、背項和手腿的筋肉雖然幼細卻仍很結實,優美的紋理形狀清晰可見,可以想象這副身軀曾經多麼壯碩健美。
全身沒有多少完好的皮膚,不是舊創疤就是已經模糊的刺青。
肚臍刺的那個圖案好像是隻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為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詭異身軀而屏住氣息,視線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
小毛子蹲下來摸索脫落地上的鬥篷,裡面沒有再收藏什麼。
他喪氣地歎息。
哈哥則被那根掉落的紙卷吸引了。
他撿了起來,嗅嗅點燃那頭冒出的煙霧,然後學那漢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從前也抽過煙杆,可是抽這東西的感覺完全不同,身體好像忽然變輕了,饑渴的感覺也像變淡了。
他竟不自覺微笑起來。
“小毛子……這個……是好東西……”
小毛子怒瞪着哈哥,“做事”時說出名字是大忌——雖然鄰近這幾個鎮沒有不知道他的。
哈哥卻似完全看不見小毛子的怒容,仍然傻笑着把紙卷遞給他。
小毛子把紙卷奪過來,瞧了一瞧。
反正什麼也劫不到,這東西,不抽白不抽。
他狠狠吸了一大口。
眼睛裡的怨怒頓時消失了。
那漢子拾起地上的鬥篷,慢慢地穿上,然後又把散落的書卷收回竹箧内。
“哈哈……”小毛子笑着又抽了一口,然後用刀指着那漢子。
“你還想背着這堆東西嗎?書有這麼好嗎?”
“讀了書,明白的事情就多了。
”漢子一邊執拾時回答。
小毛子又大笑了幾聲,刀子指向大片的黃土。
“你看!在這種地方,需要明白多少事情?”他又揮揮手上的砍刀。
“明白這個就夠了。
在這裡,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書。
”
那漢子把竹箧的蓋子合上,然後走到小毛子跟前,拿過他手上的紙卷,也抽了一口。
那漢子站得這麼近,可小毛子已沒有半點警戒心。
漢子把紙卷傳給了哈哥,然後瞧着小毛子那張年輕的臉。
“為什麼要作賊?”
小毛子失笑,這是他聽過最愚蠢的問題。
“我什麼都沒有,所以就搶别人的。
”
“你搶了别人的,别人豈不是很痛苦?”
“你也可以搶别人呀。
”小毛子搖搖頭,“沒膽子去搶,就隻好等别人來搶,怨不得人。
”
他坐下來,把砍刀放在一旁,然後拍拍土地。
“我在這裡活了二十年,二十年來這裡就是這樣。
人們口裡罵賊,心裡還是希望自己就是賊。
呸,一群沒膽子的孬種。
”
“官比賊搶得還要兇呢。
”哈哥在另一頭吐着煙霧說。
“對,這裡就是這樣。
”
那漢子遙望大地與天空,然後沉重地說:“你們沒有想過改變這裡嗎?大家都不搶,也就可以一起好好活下去。
”
小毛子和哈哥愕然地瞧着漢子。
——果然是個瘋子。
哈哥舉起紙卷。
“我說,你抽這東西太多了。
”
“也許吧。
”漢子把竹箧背起來。
“那麼剩下的就給你們吧,還有水和餅。
”
他伸手指往東面。
“我沒弄錯的話,那頭是有人家的地方吧?”
小毛子像夢遊般點點頭。
“我告訴你:你快要死了。
”漢子正要舉步時,突然停下來凝視着小毛子。
“什麼?”小毛子瞪着眼睛。
他被漢子瞧得心裡發毛。
“在你死時,會遇上一個額頭上有鐮刀的男人。
”漢子把鬥篷的頭笠拉上。
“那個時候,如果你答應那個男人一生都不再作賊,你就可以活下去。
”
漢子說完後,就踏着赤足,以平均而有力的步履繼續往東方走。
小毛子心裡還是驚疑不定,搶過哈哥手上的紙卷,又猛抽了一口。
兩人目送那漢子再次變成地平線上一個小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