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夠活着離開這裡,第一個找他,就用這把弓射穿他那顆狼心。
”
哈大全——也就是哈哥——正是帶頭向朝廷投降的義軍将領。
這事情令毛人傑格外心痛。
站在一旁的孫二無言,他隻是念着兵敗前寄住在後方永瑞鎮的妻小。
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給抓了……
既然兩人堅持代為站崗,鐮首也就走開了,可是他不想回去躲藏的山洞。
他在谷口山壁間,找到一塊突出的大石底下一小片比較幹爽的地方,脫去蓑衣和竹笠,盤膝而坐。
自從那次當死囚之後,他就一直刮光頭。
隻是現在被圍了一個月,頭上已長了薄薄的一層短發。
倒是那把胡須這麼多年來從沒有修剪,下巴的胡子已幾乎長及腹部。
他從衣服最内裡掏出一個小包,打開層層的皮革與油紙,裡面是一本粗線裝的冊子。
鐮首小心地把手上的水漬都抹幹了,才把冊子揭開來。
裡面一頁頁寫滿了彎彎曲曲的古怪文字。
為免這部劄記落入敵手而洩露了軍情,鐮首全都用西域異族的文字來記叙。
他拈起紙包内的一根細小炭條,又繼續在劄記上寫字:
“……我做錯了什麼/到了這種地步/是因為太相信/擁有共同志向的人/不會動搖/人心是自私而怯懦的/驅使人心/指引其方向/也需要強大的力量/力量并非我所追求/然而在最後的勝利之前/必要違背自己嗎……”
鐮首指頭間的炭條,把他深藏的思緒傾瀉在那頁粗糙的紙上。
身邊的雨,還有更遠的敵人,全部渾忘了。
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死在這裡。
沒有任何解釋的直覺,不證自明,這并不是宿命。
正如當天他跟小毛子說:隻有因和果。
果,還沒有完成。
他絕對不會死在這裡。
當然還是會有人死。
死在他身邊的人,死在他指揮下的人,死在他懷裡的人。
然而要改變一個世界,就必定得承受這種孤寂。
他這時聽見一群鳥叫。
這不是真的鳥叫,是毛人傑裝出來的叫聲。
隻屬于他們的暗号。
當鐮首走近過來時,毛人傑早就從石上站起了,與孫二并肩立着,兩人的身體靜止得比身旁的樹還要凝定。
眼睛直視向谷口外的遠處。
鐮首也循着他們的視線瞧過去。
“看見了嗎?”過了好一會兒,毛人傑問。
鐮首極輕微地點頭。
眼睛經過一輪凝視才适應,可是他确實看見了。
在樹木與雨水之間,閃亮着不屬于這山谷的東西。
是眼睛,而且還有很多雙。
“終于來了。
”毛人傑的聲音很平靜。
孫二的身體逐寸地移動,緩緩向後退卻。
在确定離開谷口的可視範圍後,他立刻飛快奔跑回山洞,通知餘下的二十五個同志。
——雖然,這樣的結果也隻是二十八人能夠死在一起……
鐮首突然伸出手掌,緊握着毛人傑的手。
這接觸令毛人傑愕然。
“小毛子……”鐮首繼續凝視那一雙雙正向這邊緩緩接近的眼睛。
“不管怎麼樣,緊跟着我。
”
毛人傑以為,荊王是害怕孤獨地死去。
——畢竟他也隻是人……
“好的。
”毛人傑答應的聲音中有一股悲哀。
雨下得更兇了。
“記得嗎?那天……也下了一場雨。
”鐮首繼續說。
“那場雨,讓我們活到今天。
”
毛人傑這才知道:荊王說的是兩年前在籽鎮刑場發生的事情。
“對呢……”毛人傑微笑。
“下雨天,我們就格外好運道……”他說着,卻呆住了。
因為他看見:荊王的表情似乎進入了某種狂喜中。
額上那顆“鐮刀”似乎在發亮……
然後他聽見一陣遙遠而巨大的聲音。
起初他以為,那是官軍終于發動進攻的呐喊與腳步聲。
不,那聲音絕對不是人類發出的。
毛人傑這半輩子也沒有到過大海或江河邊,否則他聽見這聲音,必定會聯想起波濤。
他蓦然感覺自己很渺小。
比面對三千個敵人,聽見這聲音還更令他害怕。
他緊捏着鐮首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