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是傻逼。
”
她把另一隻閑着的手握成拳頭,探出中指,然後用它繞着褲裆點點戳戳地畫了個圈:左大腿,右大腿,右肚,肚臍眼,左肚,然後再回到左大腿。
“你喜歡什麼就試什麼,用你的雞巴在它四周按啊摩啊,一直弄到雞巴提了勁來了神,射出東西來。
不過,還是别待在家裡,免得覺得一生一世都被鎖住了,就像你爸媽一樣。
”
他站起來,拔腳便走,依舊一言不發。
我不怪他。
就是對于阿萊特來說,這也是過分粗俗不堪的行為。
他一定是親眼目睹了她的變化,從一個母親的角色——一個很難相處、不過時有愛心的女人——轉變成一個臭氣沖天、教唆年輕客人的妓院淫女。
所有這一切本來就夠糟糕的了,但是,偏偏他對考特利姑娘情有獨鐘,這就把整個局面弄得更糟了。
非常年輕的小夥子們總是情不自禁地把初戀放到顯要的位置,要是有人打這兒經過,朝自己的偶像吐上一口……哪怕不巧吐唾沫的人就是自己的母親……
隐隐約約地,我聽到他“砰”地把門關上。
接着便是隐隐約約的、但依舊能聽得到的啜泣聲。
“你傷了孩子的感情了。
”我說道。
她倒有自己的看法:感情,就像公平,也是懦弱之人的最後一招。
然後,她伸出杯子。
我給它加滿,知道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把自己說的話忘得一幹二淨(總認為她還會在那裡等候天亮呢),而且還會否認——極力地——要是我告訴她的話。
以前我曾見過她這種醉态,但是今天這樣子已有多年不見了。
直到我們喝完了第二瓶(事實上是她喝的),外加第三瓶的半瓶,她的下巴才垂到滿是酒漬的胸口上,開始打呼噜。
因為下巴下垂,喉道有所堵塞,因此,呼噜打這裡經過時,發出的聲音就像是一條發脾氣的狗在低沉地吠叫。
我摟着她肩頭,用手勾住她的腋窩,把她拽起來。
她嘟嘟哝哝地抗議,還用一隻臭烘烘的手有氣無力地拍拍我。
“别,别管我。
我要睡覺。
”
“你會睡覺的,”我說,“不過是在你床上,不是在外面的門廊上。
”
我攙着她——搖搖晃晃地打着呼噜,一隻眼睛閉着,一隻眼睛朦朦胧胧地睜着——走過客廳。
亨利房間的門敞開着。
他站在裡頭,面無表情,顯得比實際年齡老得多。
他朝我點點頭。
僅僅把頭朝下低了一下,可是,這就等于告訴了我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把她放到床上,幫她脫了鞋,任由她睡在那裡打呼噜。
她雙腿叉開,一隻手離開床墊,垂懸在空中。
回到客廳,我發現亨利站在收音機旁邊,這是去年阿萊特不停唠叨我買的。
“她不能這樣講香農。
”他低聲說道。
“可她說了,”我說,“她就是這種樣子,上帝就是這樣造她的。
”
“她不能把我從香農身邊帶走。
”
“她也會那樣做的,”我說,“如果我們聽之任之的話。
”
“你能不能……爸,你能不能也去找律師呢?”
“你認為憑我銀行裡存着的那麼點錢就能找個律師,他就會幫我們打赢法靈頓的律師嗎?他們在赫明頓有後台有靠山。
而我呢,要割幹草的時候,隻能晃晃鐮刀。
他們想要那塊一百畝地,而她正打算讓他們得到。
這是唯一的辦法,不過你得幫我。
好嗎?”
老大一陣子,他都沒說話,隻是垂着頭。
我看到眼淚從他眼裡滴落到鈎針編織的毯子上。
然後,他低聲說:“好。
但要是我得在旁邊看着……我沒把握能不能……”
“你可以幫我,而且不用在旁邊看着。
到棚子裡去拿隻麻袋。
”
他照着我說的去辦了。
我走進廚房,拿出她最鋒利的切肉刀。
他拿着袋子回來後看到那把刀,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非要這樣嗎?你能不能……用個枕頭……”
“那樣太慢太疼,”我說,“她會掙紮的。
”他接受了我的意見,仿佛我在殺妻之前已經殺了一打女人,因而了解各種奧妙。
可我沒有。
我隻知道,在我所有的半吊子計劃當中——換言之,就是那些一直想除掉她的白日夢當中——我一直瞅着現在手裡攥着的這把刀。
因此會是這把刀。
隻能是這把刀。
我們站在煤油燈的亮光中——直到一九二八年,赫明頓才開始用發電機供電——面面相觑。
夜晚廣袤的沉寂降臨了,唯獨被她那讓人生厭的呼噜聲打破。
但是,房間裡還有另外一樣東西:她必然存在的意志,這個意志獨立于她而存在(我想我當時就感覺到了它的存在,而八年後我更是确信了這一點)。
這是個鬼故事,但是,鬼魂甚至在它依附的女人肉身死亡之前就在那兒了。
“好,爸爸。
我們會……我們會送她進天堂。
”有了這個想法,亨利的臉上放出了光彩。
現在看來,這是何等歹毒啊,尤其是當我想到亨利是怎樣幹完這件事的時候。
“很快就會結束的。
”我說。
從小到大,我割過一百八十頭豬的喉管,這事兒,我在想,會很快了結的。
可我失算了。
快點把它講完吧。
每當我夜不能寐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可不少——它就在我腦子裡反複回放,每一絲掙紮,每一聲咳嗽,每一滴血,緩慢而又具體,所以還是快點把它講完吧。
我們走進她的卧室,我在前頭,手裡拿着切肉刀,兒子跟在後頭,手裡拿着麻袋。
我們踮着腳尖走。
其實,我們就是敲着铙钹進來也不會把她吵醒。
我示意亨利站到我的右側,也就是她腦袋旁邊。
此刻,我們能聽到大本鐘牌鬧鐘在床頭櫃上滴滴答答地走,也聽到她的呼噜聲。
就在此時,我突然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我們像是醫生守候在一位尊貴病人的臨終床邊。
可是我又想,臨終床邊的醫生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因為負罪感和恐懼感而顫抖的。
千萬不要流太多血,我想,用袋子盛着。
要是他在最後一刻打退堂鼓,反倒更好。
可是他沒有。
也許兒子認為,要是他打退堂鼓,我會恨他;也許他已經将她托付給了天堂;也許他記起了她的中指在她褲裆中間淫蕩地畫圈。
我無從知曉。
我隻知道他低低地說了聲:“永别了,媽媽。
”然後用麻袋罩住了她的頭。
她呼哧呼哧地噴着鼻息,試圖把頭從麻袋裡扭脫出來。
我本想把手伸到麻袋下面去幹我的差事,但是他不得不把麻袋往下死死拉住才能控制住她,我就使不上招。
我看到,她的鼻子在麻袋裡面看上去就像鲨魚鳍一樣。
我也看到他面露恐懼,我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
我把一隻膝蓋支在床上,一隻手抓住她的一個肩,然後用刀劃破麻袋,切到麻袋下面的喉管。
她高聲尖叫,開始拼命扭動。
血從麻袋的切口處嘩啦啦地湧出來。
她把手伸出來,在空中擊打。
亨利“哇”的一聲高叫,跌跌絆絆地離開了床邊。
我想抓住她。
她用手拉扯噴血的麻袋,我就砍她的手。
三隻手指頭被砍進了骨頭。
她又撕心裂肺地尖叫——如同冰塊一樣又單薄又尖厲的聲音——接着手垂了下來,在床罩上抽搐着。
我在麻袋上割開另一處流血的裂縫,接着是另一處,再一處。
等我切了共計五處裂縫後,她才用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把我推開,然後開始扯拉蒙在臉上的麻袋。
她無法把麻袋從頭上完全扯掉——麻袋勾住了她的頭發——于是隻好像戴着發套一樣戴着它。
最初的兩刀割斷了她的喉管,第一刀砍得很深,深到暴露出了她的氣管軟骨。
最後兩下,我砍傷了她的面頰和嘴。
砍在嘴上的那刀深得讓她露出了小醜般龇牙咧嘴的笑容。
那笑容一直延伸到耳根,露出了牙齒。
她發出一聲似是陰溝裡的、受到阻塞的咆哮,是獅子吃食時發出的那種聲音。
鮮血一直從喉管流出,流到床罩腳下。
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血看起來像是她舉杯面對着最後一道落日餘晖時杯中的葡萄酒。
她試圖從床上爬起來。
我最初驚呆了,然後變得怒不可遏。
婚後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個麻煩,就是到現在,在這他媽的分離時刻,她還沒少麻煩。
但對她這麼個人來說,我還能指望别的嗎?
“哦,爸爸,讓她停下!”亨利尖叫着,“讓她停下,哦爸爸,看在上帝分上,讓她停下!”
我一躍而起,跳到她身上,像個狂熱的情人,把她拽回到被血浸透的枕頭上。
她窒息的喉管深處傳來更尖利的号叫。
她的眼睛在眼眶内不停地轉動,淚水滾滾而下。
我用手絞住她的頭發,使勁把她的頭往回拉,然後揮刀再一次砍向她的喉管。
随後,我把床罩從自己身側扯落,裹住她的頭,卻沒來得及堵住她頸動脈的第一次噴湧。
血全噴射在我臉上,熱乎乎的血順着我的下巴、鼻子和眉毛滴落下來。
在我身後,亨利的尖叫聲停了。
我轉過身來,看到上帝終于展露了同情心(假定主看到我們的所作所為也沒有背過臉去):他暈倒了。
她的扭動開始減弱。
終于動也不動了……可我還是騎在她身上,連同床罩一起朝下壓,床罩此時已被她的血浸透了。
我提醒自己,她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我想得對。
過了三十秒鐘(那台郵購的小鐘顯示的時間),她的身體再度隆起,這回拼命地弓起背,差點兒把我從她身上甩出去。
騎着吧,牛仔,我心想。
或者,也許我大聲說出了這句話。
這我記不清了,天曉得,其他什麼都記得,就是把這一點給忘了。
她癱了下去。
我又數了三十下的滴滴答答聲,然後追加,再數了三十下。
地闆上,亨利動了起來,嘴裡呻吟着。
他開始坐起,然後又放棄了。
他爬到房間最遠處的角落,蜷縮成一隻球。
“亨利?”我說道。
從蜷縮在角落裡的身形那邊沒有傳來一點回應。
“亨利,她死了。
她死了,我需要人幫忙。
”
還是沒有反應。
“亨利,現在反悔來不及了。
木已成舟。
如果你不想坐牢——不想你父親坐電椅被處死——那就站起來幫幫我。
”
他踉踉跄跄地朝床這邊走來。
頭發散落在眼睛上。
眼睛透過汗濕打縷的一叢叢頭發,閃着光亮,像是躲藏在草叢中的動物的眼睛。
他反複地舔着嘴唇。
“不要踩到血。
這裡要清掃的東西比我想象的要多,我們隻能小心。
不要弄得滿屋子都是血迹才好。
”
“我非要看她嗎?爸爸,我非得看她嗎?”
“不用。
我們倆都不用。
”
我們把她的身體卷起來,床罩就是她的裹屍布。
完事後,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擡到屋外。
在我談不上計劃的白日夢中,我隻看到一點點血迹弄髒了床罩,她被切開的喉管(被整齊切開的喉管)就放在床罩下面。
我沒有預見到或者考慮過實際的情況:白色的床罩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呈黑紫色,不停地滲着血,像是鼓脹脹的海綿在滲水一般。
櫃子裡有條被子。
有一刻,我禁不住在想,要是我母親看到我把她一針針縫好的漂亮的結婚禮物派上這個用途,不知會有怎樣的想法。
我把它鋪在地闆上。
我們把阿萊特放在上面,然後把她卷起來。
“快,”我說,“趁還沒滴血之前。
不……等等……去拿盞燈過來。
”
他走了很久,久得讓我開始擔心他跑掉了。
後來我看到燈光沿着短短的過道晃動着,經過他的卧室,來到我和阿萊特合用的房間。
曾經合用過的。
我能看到眼淚順着他慘自如蠟的臉滾滾而下。
“把燈放到梳妝台上。
”
他把燈放在我一直讀着的一本書的旁邊:辛克萊爾·路易斯的《大街》。
我從來沒有讀完這本書。
不忍卒讀。
借着燈光,我看見地闆上的點點血斑,還有就在床邊的那攤血。
“有更多的血在從被子裡流出來,”他說,“要是我早知道她身上有這麼多的血……”
我把枕套從枕頭上抖開,然後把它緊緊地裹在被子的一頭,像用襪子捂住流血的小腿。
“抓住她的腳,”我說,“我們現在就需要把這活兒弄好。
亨利,你可别暈過去,因為我一個人沒法做。
”
“我真希望這是一場夢。
”他說道,但還是彎下腰來,用胳膊抱住被子的尾部。
“爸爸,你覺得這是一場夢嗎?”
“一年之後,當一切被抛到身後,我們會覺得這是一場夢的。
”事實上,我是有點兒相信這句話的。
“快。
别等到枕套也開始滴血,或是被子的其他部分。
”
我們把她擡走,順着過道,穿過客廳,從前門走出,如同男人們擡着一件家具,上面裹着搬家工用的毯子。
一到門廊的台階上,我的呼吸就變得略微輕松些了。
門前庭院裡的血很容易就可以掩蓋。
一直到我們繞過牛棚的拐角處,老井出現在眼前,亨利都算得上正常。
井的四周用木樁圍着,防止有人不小心踩到木制的井蓋上面。
星光下,那些木樁顯得陰森恐怖。
一看到木樁,亨利就開始大喊,卻又叫不出聲來,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那根本不是媽媽的墳墓……媽……”
他隻說了這些,便暈倒在牛棚後面長滿雜草的灌木叢裡。
一下子,全靠我一個人承載被我謀殺的妻子的屍首重荷。
我考慮着把這個怪兮兮的捆子放下——現在這個捆子的外裝全歪斜了,被我砍斷的手探了出來——考慮的時間都夠叫醒他的了,不過我最終還是覺得讓他躺在那兒更仁慈。
我把她拖到井邊放下,掀起了木頭井蓋。
我把木頭井蓋斜靠着兩根木樁放着的時候,迎面噴出井氣:那是死水和爛草的臭氣。
我極力克制着不要嘔吐,可還是抵擋不住。
我抓住兩根木樁,平衡了一下身體,然後弓下腰,嘔出晚飯和喝下的一點酒。
飯食掉在井底混濁的水面上,發出“噼噼啪啪”
濺水的回響聲。
那“噼噼啪啪”的聲響讓我想起了騎着吧,牛仔;八年來,這聲音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頭,随時随刻會浮現。
半夜時分,我常會醒來,腦子裡回蕩着那個聲音,感覺到木樁的碎片紮進了我的掌心,我死死抓着木樁,好像是為了珍貴的生命。
我從井邊往後退,被裹着阿萊特的捆子絆了一跤。
我倒在地上。
那隻被砍斷的手距離我的雙眼隻有幾英寸遠。
我把它重新塞回被子裡頭,然後輕輕拍,像是安慰她一樣。
亨利枕着一隻胳膊,還躺在雜草叢中。
他看起來像個孩子,在收獲時節苦幹了一天之後睡着了。
頭頂上空,幾千、幾萬顆星星朝着地面閃爍。
我能看見星座——獵戶座,仙後座,北鬥七星——這些都是父親教會我的。
遠處,考特利家那條叫雷克斯的狗叫了一聲,然後複歸于甯靜。
我記得當時在想,今夜永無盡頭。
果真如此。
在許多重要的方面,它确實永無盡頭。
我重新抱起捆子,它居然扭動了一下。
我僵住了,盡管心在怦怦直跳,還是屏住呼吸。
我肯定沒有真的感覺到,我心想。
我等待它再動彈一下。
或許是等她的手從被子裡頭溜出來,用被砍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腕。
什麼都沒出現。
是我自己想象的。
當然是我想象的。
于是我就把她推下井去。
我看見沒用枕套裹着的被子那一頭伸展開來,然後傳來水花濺起的“啪啪”聲。
這聲音比我嘔吐的聲音要響得多了,不過還伴有“嘎吱嘎吱”的撞擊聲。
我知道井下的水并不深,可我希望水能深到足以把她湮沒。
那“嘭”的聲響告訴我,水還沒有深到那個程度。
我身後開始傳來尖利的笑聲,一種近乎瘋狂的笑聲,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一直從背側傳到後頸。
亨利醒了,站了起來。
不,不僅如此。
他在牛棚後面蹦蹦跳跳,朝着滿是星星的天空揮舞着雙臂,一邊大笑着。
“媽媽下井了,我才不管呢!”他邊說邊唱,“媽媽下井了,我才不管呢,因為我的主已經走遠——遠了。
”
我三步一跨兩步一走,來到他身邊,使出全身的力氣扇了他一個耳光,他那張至今還沒用剃須刀刮過的毛茸茸的臉上留下了我的血色指印。
“閉嘴!你的聲音會傳出去的!你的——聽,傻孩子,你又把那該死的狗撩起來了。
”
是雷克斯在叫,一次,二次,三次。
然後便是萬籁俱靜。
我們站着,我抓住亨利的肩頭,仰起頭,聽四處的動靜。
汗水從我的頸後往下流着。
雷克斯再一次叫起,然後停了。
要是考特利一家有人被驚起,他們會認為雷克斯一直在沖着浣熊叫呢。
起碼我希望如此。
“到屋裡去吧,”我說,“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
“是嗎,爸爸?”他神情嚴肅地看着我,“是嗎?”
“是的。
你沒事吧?你還會暈過去嗎?”
“難道我暈過了嗎?”
“的确。
”
“我沒事。
我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子笑。
我糊塗了。
因為我放松了吧,我想。
一切都過去了!”他不禁“咯咯咯咯”
地笑了起來,接着很快用手掌蓋住嘴,像個在奶奶面前不經意地說了句髒話的孩子。
“是啊,”我說,“一切都過去了。
我們還會住在這兒。
你母親跑到聖路易斯去了……或者可能是到芝加哥去了吧……可我們還留在這兒。
”
“她……?”他的眼睛溜到了井那邊,井蓋子斜靠着三根木樁,在星光下,木樁不知為何顯得十分陰森可怕。
“是的,漢克,她的确走了。
”他母親讨厭聽見我叫他漢克,她說這名字俗得掉渣兒,可現在她沒辦法管了。
“她走了,不顧我們的死活。
我們當然很遺憾,可同時呢,家務活兒不等人,上學也不等人哪。
”
“那我還可以……跟香農做朋友了。
”
“當然。
”我說,在我的腦子中,我看到阿萊特的中指繞着她的褲裆中間淫蕩地畫了一個圈。
“你當然可以。
但是,萬一你一沖動要向香農坦白——”
一種恐懼的表情流露在他臉上。
“決不會的!”
“現在你這麼想,我很高興。
但是萬一哪天你沖動了,就記住這句話:香農會從你身邊跑開的。
”
“肯定,她會的。
”他嘟哝道。
“到屋子裡頭,把食品儲藏問的兩個洗碗桶拿過來。
最好也從牛棚裡拿兩隻奶桶。
用廚房的水泵把桶灌滿,然後在水裡放點兒她放在水池下面的玩意兒。
”
“要把水熱一熱嗎?”
我聽見我母親說,用冷水洗血,威爾弗,記住。
“不用,”我說,“我把井蓋子蓋好了就進去。
”
他開始轉身,卻又抓住我的手臂。
他的雙手涼得怕人。
“沒人會知道的!”他沖着我的臉低聲說出這句話,聲音嘶啞。
“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幹了什麼!”
“沒有人會知道的。
”我說,聲音聽起來比我感覺的要勇敢得多。
事情已經出了岔子,我開始意識到,實際的行為跟夢想的行為根本不一樣。
“她不會回來了,是嗎?”
“什麼?”
“她不會鬧我們鬼,是嗎?”但是他把鬧鬼(haunt)發音發成了haint。
這類鄉下土話常常令阿萊特搖頭翻眼。
就是在現在,也就是八年之後,我才終于意識到,haint這詞聽起來多麼像“讨厭”(hate)啊!“不會的。
”我說道。
可我錯了。
我朝井下看了看,雖然井深隻有二十英尺,但是沒有月亮,我能看到的隻是那床被子蒼白而又模糊不清的樣子。
也可能是枕套吧。
我把井蓋放低,還原到原位,再稍稍把它拉直,然後走回屋裡。
我努力沿着我們搬擡那恐怖屍首捆子時走過的小路,刻意拖着步子走,試圖抹掉一切血迹。
第二天早上,我會把事情掩蓋得更巧妙些。
那天晚上,我發現了大多數人從沒必要學會的道理:謀殺是罪惡,謀殺遭天譴(當然是人自己的心智和精神,哪怕無神論者正确,哪怕沒有來世),但是謀殺也是樁體力活。
我們擦好卧室,已經累得腰酸背痛,接着移到過道、客廳擦洗,最後到門廊。
每次當我們認為活兒已經幹完的時候,不是我就是他,總會發現又一個血斑。
黎明開始照亮東邊的天空時,亨利還在雙膝跪地,擦卧室地闆之間的縫隙。
我呢,在客廳裡跪着,一英寸一英寸地檢查着阿萊特的織毯,尋找有可能暴露我們的每一滴血。
那裡沒有一點點血——就這點而言,我們是夠幸運的——隻有銅錢那麼大小的一塊血迹在毯子旁邊。
這滴血看起來像是刮胡子留下的。
我把它擦幹淨,然後回到我們的卧室看亨利進展如何。
他現在似乎好多了,我自己也感到好受多了。
我想,曙光來臨似乎總會驅散最最可怕的事情。
但是,當我們的公雞喬治發出天亮時分第一聲雄赳赳的啼叫時,亨利跳了起來。
然後他笑了。
笑聲不大,可還是能覺察出一絲不正常。
但是,不像他在牛棚和老井之間醒過來的那一次笑得讓我害怕。
“今天我不能去上學了,爸爸。
我太累。
而且……我想人們會從我的臉上看出問題來的,尤其是香農。
”
我甚至沒有想到過學校,這是計劃不周的又一個标志。
亂套的“計劃”啊。
我本該把這事兒推遲到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幹才對。
這不過意味着再等一個星期罷了。
“你可以在家裡待到周一,然後告訴老師你得了流感,不想傳染給其他同學。
”
“不是流感,不過我确實病了。
”
我也是。
從放床單被褥的櫃子裡(房子裡頭有太多東西是她的……不過今後不會是這樣了)我們拿了一條幹淨床單,鋪開,把帶血的床上用品堆在上面。
床墊當然滿是血迹,也必須拿走。
還有一張,不是很好,放在後棚裡面。
我把床上用品紮成捆兒,亨利拿着床墊。
我們出屋來到井邊。
不久,太陽就照亮了地平線。
天空格外清朗。
今天将是一個長玉米的好日子。
“爸,我不能朝井裡面看。
”
“你沒必要,”我說着,又一次掀起木制井蓋。
我想,一開始我就該使井蓋處于高開的狀态——事前考慮周到,幹活省去麻煩,我爸過去常這麼說——現在我才明白,我也許永遠做不到。
在感覺到(或者認為我感覺到)阿萊特那最後一次盲目的抽動後,我便不這麼想了。
現在我能看到井底了。
我所見到的情景十分可怕。
她墜落在井下,坐着,雙腿壓在身子下方。
枕套裂開了,放在她膝上。
被子和床罩已經松散開來,沿着她的雙肩鋪展,像是件結構繁複的女士披肩。
麻袋繞着她的頭懸挂着,像隻發套似的,把頭發固定在原位。
麻袋使得這個畫面完美無缺:她看起來簡直像是盛裝去參加鎮上的晚會一般。
是的,鎮上的晚會。
這就是我高興的原因!這就是我咧嘴笑到耳根的原因!威爾弗,你注意到了我的紅唇膏是啥樣了嗎?我向來不塗這個顔色去教堂的,對嗎?對的,隻有想和自己的男人做那種事兒的時候,女人才塗抹這種色彩的口紅。
威爾弗,你下來吧,為什麼不下來呢?别弄什麼梯子,隻要跳下來就行。
讓我看看你是多麼想要我啊!你對我做了龌龊事情,現在我要回敬你了!“爸?”亨利站在那兒,面朝牛棚,馱着肩,像個等着挨打的孩子一般。
“一切正常嗎?”
“正常。
”我把那堆床單扔下去,希望它落在她身上,蓋住那個可怕的、仰面的咧嘴笑容,但是,一陣風把捆子吹落到她膝蓋上了。
此刻,她好像坐在一種怪兮兮的、血迹斑斑的雲端裡。
“蓋住她了嗎?爸爸,蓋住她了嗎?”
我抓住床墊,往井裡頭壓。
床墊先是豎着墜落到混濁的井水裡,然後倚着用圓形鵝卵石砌成的井壁朝下倒去,形成了一個小而傾的屏風,擋住了她,終于遮住了她後仰的頭和那該死的咧嘴笑态。
“現在處理好她了。
”我把陳舊的木頭井蓋拉低,放回原位,心裡明白,要做的許多事情還在前面:井得填滿。
唉,不過這事已經被耽擱得太久了。
這井是個安全隐患,我在井的四周打上木樁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我們進屋去吃早飯吧。
”
“我一口也吃不下!”
可他還是吃了。
我們倆人都吃了。
我煎了雞蛋、鹹肉,還有土豆。
我們吃得一口不剩。
苦活兒讓人胃口好。
這道理人人都懂。
亨利一直睡到快到傍晚。
我一直醒着。
有些時候,我就坐在廚房桌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咖啡。
有些時辰,我就在玉米地裡走着,從上一壟走到下一壟,聽着玉米劍一般的葉子在微風中嘩嘩作響。
時間已是六月,玉米長勢正旺,幾乎像是在開口說話。
這情形讓有些人心裡不安(有些傻瓜說這實際上是玉米成長的聲音),可我卻一直覺得安靜的沙沙聲響讓人舒适。
這聲音讓我大腦清爽。
現在,坐在城裡的旅館裡,我也思念起了這種聲音。
城市生活對鄉下人來說根本就不是生活。
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城市生活本身就是一種天譴啊。
坦白,我覺得,也是個苦活兒。
我一邊走,一邊聽着玉米聲。
我在想法子盤算計劃,終于,計劃成了。
我必須這麼做,而且不僅僅是為了我本人。
若放在不到二十年前,處于我這種境況的男人是不需要愁這愁那的。
那些日子裡,一個男人的事兒就是他自己的,特别是如果他恰巧是個受人尊重的農民的話:他交稅,周日去教堂,支持赫明頓星星棒球隊,投共和黨的選票。
我想,在那些日子裡,各色各樣的事情都會在我們稱之為“中間地帶”的農場上發生。
什麼事兒都有過,可從不招人注意,更不用說讓人去報道了。
那些日子裡,一個男人的老婆就是他自己的事兒,沒了也就沒了。
可那樣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即使那些時光沒有逝去……地還在。
那一百畝地。
法靈頓公司想要那些土地來建他們該死的屠宰場,阿萊特讓他們相信他們将會得到那些土地。
這就隐含着危險,危險就暗示着白日夢和半吊子計劃再也不頂用了。
在下午三點左右的光景,我回到屋裡。
人累,但是頭腦清醒,而且終于鎮定了。
我們的幾頭奶牛在大聲叫吼,因為早就過了上午擠奶的時間。
幹完這番累活,我把它們帶到草地上,讓它們在那兒一直待到日落時分,而不是把它們牽回來,晚飯後再擠第二回奶。
它們不在乎;奶牛們逆來順受。
要是阿萊特更像我們的母牛的話,我反思過,她就還能活着,盯着我唠唠叨叨,要買上一款猴院百貨商品單上的新洗衣機。
我很可能會給她買。
她總能說得我改變主意,除了談那塊地的時候。
關于這件事,她本該更明事理的。
土地是男人的事。
亨利還在睡。
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他睡得很多,我就由着他,盡管平常在夏季裡,一旦學校放假,我就會用各種雜活把他的日子填滿。
他呢,晚上要麼到考特利家裡坐坐,要麼就跟香農一塊兒在我